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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田喝酒聊天便定了这天下二十年
范閒自然不会将自己心里的猜想告诉身边的姑娘,只是下意识里吸了一口凉气,就像是牙痛一般。海棠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又沿着玉泉河往前走去。走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小圆子的外围,竹篱为门,井在院侧,石桌在西荫之下,黄色杂毛的小鸡崽儿正在闷声不响地发着米财。
这自然就是海棠种菜的地方。
范閒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人和人总是不能比。说实在话,姑娘总摆出个亲近自然的做派,但这等清雅的所在,和村子里那些臭气熏天的猪圈一比,这才知道,种菜养鸡,也是要讲究境界的。」
这话明赞实贬,海棠却也只是笑了笑,说道:「你当我乐意在上京城里待着?只是师傅有命,宫中有求,只好在这附近求了个清静的圆子。」
范閒好笑道:「只怕沈重他们谋这个圆子来给你当菜地,是害了哪家良民富绅。」
海棠说道:「这就是我所不知道,也无法掌握的事情了。」她说的淡然,范閒也听的清淡,这便是他欣赏海棠的一点,身为北齐超然的人物,却没有硬生生扮出个仙女样来,不酸,不燥,不刻意淡然,只是一应随心,挺好。
在太后寿宴之前,难得有些閒时,范閒也暂且抛却这些天的阴郁心绪,挽起袖子,捲起裤管,从石磨后面取出家什,开始帮海棠翻土。等两分清秀黄土地翻天之后,他又拿碗盛了碗谷子。像个贪财的龙王一样,一点一点往地上吝啬地抛洒着,逗得那些小鸡雏吱吱叫着,追随着他的脚步绕着小院到处乱跑。
海棠一面蹲着身子整理瓜果枝叶。一面含笑看着范閒在那里玩耍,目光有意无意间会落到他的左腿之上。
中途范閒玩地累了,有些燥热,从井里拎起一桶水来,将脑袋探进去牛饮了几口,将要触着水面的眼睛余光却瞥了海棠一眼,发现这位姑娘侍候菜畦的手法果然纯熟,想来这些年经常做这个营生。
范閒打从澹州起,就没有务过农,握着锄头的手感觉就是不如握着匕首舒服。浇水地时候,总不洒毒粉来的爽利,笨手笨脚之下。最后终于沦为了看客,饶也是如此,也是累得满头是汗,头顶热气蒸腾。
日渐烈于中天,海棠搬了两把躺椅。放到了棚架之下,棚上不知道挂的是什么瓜果,叶片子极大。绿油油,绿幽幽的,将阳光全挡在了外面。
范閒呼了一口热气,坐到了躺椅上,不客气地接过海棠递过来的凉茶,喝了两口,往后倒了下去,压得椅子啰吱一声。他闭上了双眼,开始午后小憩。就像在自己家中一般放鬆。
海棠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扯下头上的花巾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也躺了下去。
两张竹椅一青棚,一棚凉风两閒人。
……
……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棠忽然打破了沉默说道:「你这人真的有些怪。」
「你也是个怪人。」范閒依然闭着眼睛,「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也看不透你。」
二人说话间已经舍了范大人与您这种尊称,海棠感觉舒服了些,微笑说道:「为什么一定要看透某个人?而且看透又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做某些事情,总是有一定目的。」范閒唇角泛起一丝笑意,「而我不知道姑娘你的目地是什么。」
「我的目的?」海棠挥着花头巾扇了扇,说道:「活着为什么一定要有目地?」
范閒闭着眼睛,伸出手指头摇了摇:「活着不是要有目的,而是我们做的所有事情、想要达到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活着。」
海棠说道:「我不是很习惯这种绕来绕去地说话方式。」
「只是说些无聊的废话罢了。」范閒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很喜欢和你说说废话,这种感觉可以说服自己是在确实的活着,而不是被活着这个目地所操控着。」
海棠啐了口说道:「你这还是在说废话。」
「我只是喜欢你……的行事作风。」范閒说完这话后,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像你我这种没有朋友的人,总是会比较想找一个说话的对象。」
「范大人才华纵横,声名惊天下,怎么会没有朋友?」不知为何,海棠回復了大人的称呼。
范閒沉默了起来,半晌后才说道:「我确实没有朋友,而姑娘你是北齐娇子,与我处在敌对的阵营中,相反我却觉得可以把你当作朋友来看待。毕竟我在北齐的日子,你不可能出手杀我。」
海棠余光瞥了一眼他,发现这位南朝官员漂亮的确实有些混蛋,说道:「大人出身权贵,入京后便风生水起,这一生坦坦荡荡,仕途无碍,两国君主都看重于你,这等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
「孤单,寂寞。」范閒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得这两个词有些矫情酸呕。
海棠微嘲笑道:「范大人手下有言冰云这等厉害人物,在南方是监察院一人之下的权重官员,家中娇妻在堂,妹妹也是出名地才女,父居高位,往来结交的都是一时俊彦,何来寂寞孤单之说?」
「父是父,妻是妻,妹是妹,言冰云是下属,结交之辈都有利益纠葛。」范閒不知为什么在海棠面前这般坦荡,「你当我是冒充孤独也好,模仿绝望也好,总之我这官做的不轻鬆,我这……儿子做的也不快活。」
海棠眼眸流转,与天光争一分明亮,说道:「范大人莫不是要与我做个友人?」
「友不友的暂且不论。」范閒说道:「至少和姑娘待在一处比较放鬆。这就已经是我极难获得的享受。」
「若我也对大人另有所图?」
「你图不到。」范閒回答地极有信心。
「大人似乎忘了我们之间也是有仇怨的。」
「无妨,至少现在若有人要来杀我,姑娘一定会帮我出手。」范閒骨子里掩藏了许久的惫赖,终于透露了少许。
……
……
「范大人。我一直有些好奇,你……为何会愿意来北齐一行。」海棠笑吟吟地望着他,其实南方官场上的事情在北方也不是什么秘闻,当然知道其中奥妙与天子家地那些关係。
范閒笑了笑,说道:「……不告诉你。」
海棠气结,范閒却一个翻身下了躺椅,伸了个懒腰,说道:「我饿了。」
海棠应道:「屋里有米,井底有水,圆中有菜。你自己做吧。」
范閒叹息道:「当男人……对除了老婆之外的任何女人说他饿了的时候,通常是在说,他肚子里的酒虫饿了。」
上京城最豪华最清静最有格局的酒楼。就是百岁鬆居,今儿个有贵客到。这客相当的贵,所以百岁鬆居的老闆亲自在门外侍候着,将酒楼里所有的客人全恭恭敬敬请了出去,留下了一个空旷清静的三层楼。
酒楼里的掌柜自然觉得讶异。老闆却是没做解释,这位老闆也是在朝中有眼线地上等人物,早就瞧出来了那一男一女的身份。男的是南朝诗仙,女地是皇帝的小师姑,这两个人加在一起,是可以在皇宫里压石路散步的角色,更何况一个酒楼。
临街的雅间里,范閒一面斜着眼望着街上的景色,一面往自己地嘴里灌着酒,喝了三杯却皱了眉头,喊老闆进来换了。
老闆见他面色不好。顿时弱了想求诗仙墨宝的想法,去换了北齐最出名的青米子。
范閒喝了一口,点了点头。
海棠有些讷闷问道:「先前是五粮液,全天下最好地烈酒,范大人不满意?」
「我确实爱喝烈酒。」范閒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面色有些怪异说道:「但现在就是不想喝五粮液,因为那个酒有些熟悉的味道,让我不能太放鬆。」
五粮液有庆余堂的味道,有姓叶的味道,有与范閒相关的味道,他今日不喜欢。
海棠回復沉默,只是看着范閒饮酒,灌酒,眼睛却越来越亮,似乎在欣赏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
……
醉意渐至,范閒眼中略有迷离之意,笑容也渐趋疏朗,说道:「是不是觉得我这生幸福,偏生却扮个借酒浇愁的模样,看着有些滑稽可笑?」
「少年不识愁滋味……」范閒执箸敲碗轻歌,这是他转世以来「抄」的第一首诗词,此时回忆当年,更有复杂滋味。
他轻声再歌:「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这是红楼梦中巧姐地判词:留余庆。
海棠的眼睛更亮了。
范閒长叹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海棠姑娘,你莫理我,由我一醉便好。」
为何要醉?男人要喝酒有很多种理由,最充分的理由便是情绪黯然,压力袭身。范閒此行北齐,获知神庙之秘,缔结两国邦谊,成功收拢北方谍网,怎看也是春光明媚,却不知他为何黯然,那压力又是从何而来?
其实很简单,黯然是因为一颗心无着落处,范閒在山洞里与肖恩说过,他是世间一过客,所以始终是在以观光的心态在看待这个人世,纵使沉浮十八载,却依然与这个世界有些隔膜感,若没有婉儿,若没有妹妹。若没有五竹那个傢伙,范閒真恨不得洒然一身,自去世间快活。
压力却来自于山洞里的那番对话,陈萍萍让范閒把眼光放高一些。甚至高在天下之上,范閒在知晓神庙所在后,便开始明白了,开始独自承担这种压力。而这个事关天下的秘密,压榨了肖恩数十年,不知道要压榨范閒多久。
若去神庙,自然是百死一生,自己想守护的人怎么办?若不去,则永远无法知晓当年地事情。范閒好生恼火,不知道之前。恨不得把肖恩的脑袋挖开,真知道了,却恨不得自己永远不知道。
本来以安全起见。他应该回到京都,在官场上与商场上好生风光几年,而将神庙的事情永远埋在心里,但又总有些不甘心。所以他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会对叶轻眉……会对这个肉身的母亲如此念念不忘,所以他不想喝五粮液。甚至看着手中地玻璃酒杯都有扔到地上砸
碎的衝动。
红楼梦里给巧姐的判词,真的像是写给他自己一般。
幸而重生,幸而遇恩人。幸而有娘亲积得阴功,让自己轻轻鬆鬆,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获得一大笔财富,一大帮牛人的帮助。
留余庆,庆余年,自己的余年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
……
海棠那双明亮的双眼似乎可以看透人心,竟是缓缓说道:「劝人生,济困抚贫。」
范閒悚然惊醒。虽然他明知道自己就算喝的烂醉如泥,也不可能在任何人面前吐露自己的秘密,但……为何海棠会这般说?
其实海棠只是凑巧说了这句话而已,
她看着范閒略有颠狂的神情,便想到了传说中,南朝皇宫夜宴之上,诗仙初现人间地颠狂不羁,以为范閒是心道人生轨迹已定,无穷繁华顺路而来,却生出了厌世之念,颓废之心。
这种情况在文人身上极易见到,所以海棠轻声说了那句话,便是纯从本心出发,想劝谕范閒一心为天下士民……因为海棠一直忖信,范閒的骨子里,就是一个文人!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范閒讥笑说道:「海棠姑娘修天人之道,亲近自然,爱惜子民,却不知道他们要的只是利益而字。本官并无开疆闢土地野心,也想让这天下黎民能过的舒服些,但那必须是我先过舒服了……可要让百姓过的舒服些,我手中必然要握有权力,可这世间官场朝廷,你若想身居高位,又如何能过的舒服?」
海棠听出他话里的寒杀之意,微微一怔,说道:「范大人手操一方权柄,万望谨记道义二字。」
「俗了,俗了。」范閒将筷子敲地震天响,那瓷碗却没有碎。
……
……
「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海棠依然皱眉说着:「唯重义者耳。范大人虽与我身处两国,但这天下子民不论是庆国的子民还是齐国的子民,都是独一无二地生灵,大人若对道义二字还有所敬畏,万望大人回国之后,尽力阻止这天下的战事再起。」
平息天下干戈。这便是海棠的目的,范閒一直在猜的目的!很大的一个牌坊,如果是从旁的人嘴中说也来,一定会觉得很噁心,但从海棠的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很恬然自然,让人很相信。
范閒微嘲一笑道:「那肖恩便不是生灵了?」
海棠说道:「杀肖恩一人,救世间万人,有何不可?」肖恩若脱牢而出,与上杉虎父子联手,帝权大惩,再将神庙秘密吐出,以北齐年景皇帝地雄心,这天下只怕数年之后,又会陷入战火之中,所以她这般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偏生范閒根本没有政治家与道德家的觉悟,冷笑说道:「若百人要死,杀四十九人,活五十一人,姑娘杀是不杀?」
海棠默然,良久无语。
「所以说,你我皆是无情人。」范閒忽然不想再说这些无趣的话题,有些生硬的将话题转开:「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善假于物也。」
海棠微怔抬头。
范閒说道:「我的武道修为不及姑娘,但若真的生死搏斗,姑娘却不见得能轻鬆杀了我。」
海棠茬了点头。
范閒饮了一杯酒,望着她的眼睛,静静说道:「为什么?因为我善于利用一切的工具。」
「武道修为,首重修心,外物之力,终久不可久恃。」海棠静静应道。
范閒摇摇头,说道:「重义者,并不见得能将义字发挥,谋利者,却不见得是个无义之徒。义者,大利也,只要目的正确,何必在乎手段?」
说完这句话,范閒自己却愣住了,一番閒聊,本是岔话之举,却无意中触及了他自己的内心,就像是一道天光,忽然打在他的心间,顿时让他明白了自己的真心究竟是什么。无情之人?或许骨子里是个多情之人。
他这一生总说自己要抡圆了活一把,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抡圆了活,今日……终于有了分数。此刻他心中清醒,眼中却是酒意浓烈,盯着海棠,缓缓说了两个字:「多谢。」
海棠今日言语上全盘落在下风,却也并不如何恚然,只是听着这多谢二字,却是心头略感失措,看着范閒满是醉意的眼眸里透着的那丝坚毅,她的心里忽然有些不安了起来,略一沉忖,眸子里已是多了丝清彻:「以大人之才,日后之南方,便是一方好舞台。大人既不思战,便是海棠之友,还望大人振衣千仞冈之时,小心谨慎,多以万民为念,不可稍有自满之意,如此方是正途。」
范閒将酒杯轻轻搁在桌上,轻声说道:「放心吧,我才刚上路呢。」
……
……
除了苦荷之外,海棠当是北齐第一高手,有此佳人在旁守护,又驱散了心头所有的犹疑,范閒这顿酒饮的是无比酣畅,虽有些孩子气地不肯喝五粮液,但素米子灌的多了,终究还是喉头干辣,胸中帐滞,脑中昏浊,飘飘然復欣欣然地醉倒在了桌上。
这是范閒自打开那个箱子之后,第一次醉到人事不省
,却是在敌国上京的酒楼上,在那个根本不知是敌是友的海棠姑娘面前,如此行事,实在是有些古风蠢气。
「您还真是一个看不透的人。」海棠看着醉倒在桌上,像个孩子一样甜甜睡去的范閒,微笑说道:「我一直想见的雪芹先生。」
(这章是熬通宵写的,全是对话,但这章是大重点,所以我坚决拒绝任何说我水的意见,咬牙磨刀中,谁说就砍谁……章节名是长了点噢,以后尽量少玩,这是恶趣味啊恶趣味。着重说一下留余庆,这其实是我准备的一版简介……因为本月生病,家中又事多,所以写的少了些,表示一下歉意,下月我不知道能写多少出来,这主要看家中的情况了,呵呵,祝大家週末愉快,月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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