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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杀死范提司?
田园风雪后。
屋中茶香犹存,在安静的空间里飘着。许久之后,海棠才轻声说道:「徒儿知道了。」
苦荷没有看她面容,微笑说道:「范閒信中不是找你讨天一道的心法?给他。」
给他?很干净利落的两个字,却惊的海棠愕然抬首,不知道老师是在开玩笑,还是患了失心疯——天一道的无上心法?那是不传之秘,难道就这样轻鬆地送给南朝的权臣?
苦荷微笑说道:「这是他母亲给我的东西,我还给他也是理所应当……更何况,对于我大齐来说,范閒的实力越强大,南朝的皇室就越头痛。既能满足为师心愿,又能于国有益,如此两全其美之事,为何不做?」
海棠微张双唇,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老师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这师徒二人只是猜到范閒与叶家的关係,却不知道范閒的另一个身份,所以单方面以为,被揭穿身份后的范閒,只可能是庆国内部的一头猛虎,叶家当年须臾化为云烟,庆国皇室总要承担最大的责任。在北齐人的眼中,范閒这头虎越强大,庆国也就越麻烦,自己的国度当然也就会越安全。
「老师,如果范閒这一次顶不住,怎么办?」
叶家的产业全部被庆国皇室据为己有,按理讲,一旦范閒是叶家后人的消息传了出去。庆国皇室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狙杀他。
但苦荷却摇摇头,幽然叹道:「颠覆叶家地那些王公们,似乎在十几年前的京都流血夜中就死干净了,为师真的还猜不到。后面的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模样,叶家,究竟还有没有仇人依然潜伏在南方地皇宫里呢?或许那个瞎子,也是想借这件事情,逼那些人现身吧。」
身为北齐国师,苦荷当然首要考虑的就是北齐的利益,宫中那对母子的江山,至于范閒会面临怎样的困境,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老人微笑说道:「就算范閒无法迎接即将到来的衝击,有瞎子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就算他失败了,想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是用天一道的心法去换来一个如此强大地敌人。未免也太冒险了些,更何况老师说的那句话,说明了一个很恐怖的事情——天一道地心法竟是范閒母亲给老师的!
「叶家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海棠一脸震惊。
苦荷微微皱眉,冥思苦想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是位不沾红尘的小仙女。可后来才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天脉者?」
「不是天脉者。」苦荷继续笑着说道:「叶家小姐是一位远远超出一般天才太多地神奇女子。」
……
……
许久之后,海棠恭恭敬敬地送苦荷国师出房。看着老师那双赤足踏在雪中,姑娘家柔声说道:「老师,肖恩大人?」
雪地之中,苦荷的身影微顿了一顿,片刻之后柔声说道:「和庄大家在一处。这兄弟二人生前陌路,死后同行,也算不错。」
海棠低首无语掩饰自己的惊讶,直至今日,她才知道这件事情。
「这是老一辈地事情。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世界,心法要……亲手交到范閒的手上。」苦荷说完这句话,便迈步消失在风雪之中,笠帽一翻,遮住了那颗苍老而光滑的头颅。
庆国苍山坳里,一片白雪茫茫中有雾气蒸腾而起,数十隻美丽的丹顶鹤正撑翅而舞,离地不过数米便又飘然落下,畏惧而又胆小一般,试探着伸出长长的足,踩一踩雾气下方,被雪松包围着的那几大泓温泉。
温泉水温很合适,有些微烫。范閒闭着双眼,赤裸着上身,泡在温泉里,脖子向后仰着,搁在硬硬湿湿的泉旁黑石之上。他大部分的身体都沉在水中,露在外面地肌肤被染上了一层微红,并不粗壮,但感觉十分有力的双臂摊在石头上。
两根瘦削的手指,稳定地搭在他的右手腕间,费介闭着双眼,眉毛一抖一抖着,潦乱的头髮因为沾了泉水,而变得前所未有的顺贴。
被召回京后,费介才知道范閒领着一家大小进苍山渡冬,便赶了过来。师徒二人今日在雪松环绕之下泡着温泉,这等享受,实在是有些豪奢。
「你的身材倒是不错。」费介缓缓睁开双眼,收回诊脉的手,眸子里那抹不祥的褐色越来越深,「青日穿着衣服倒看不出来。」
范閒也睁开了双眼,笑着说道:「三处的师兄弟们,早就讚叹过我的身材了。」他顿了顿,接着问道:「老师,有什么法子没有?」
费介从颈后取下白毛巾,在热热的温泉水里打湿后,用力地擦着自己面部已经有些鬆弛的皮肤,半晌没有说话。
范閒叹了一口气,看老师这模样,就知道他对于自己体内真气的大爆炸再消失,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给你留的药,你不肯吃。」费介忧心忡忡叹道:「何必逞强呢?如果吃了,顶多也就是真气大损,至少也不会爆掉。」
范閒摇摇头:「真气大损,和全无真
气,对于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极大,至少你还有自保之力。」
范閒笑了起来,那张清秀的面容满是自信:「保命的方法,我还有很多……您也知道。我从小到大,就不是一个靠武技打天下的蛮人,以往凭着自己地小手段,可以和海棠斗上一斗。如今虽然真气全散,但我并不以为,如果碰着什么事情,自己就只有束手待死的份儿。」
费介盯着他的双眼,盯了半天才叹息道:「真是个小怪物,对于武者而言,真气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你就算有虎卫守着,有六处看着,可也总要流露几分感伤与失望才对。」
「那是多余地情绪。」范閒的脑中浮现出五竹叔幼时的教寻。幽幽说道:「如果治不好,那我就要接受这种现实,长吁短叹对于改变境况。也没有什么帮助。」
苍山温泉中的范閒,并不清楚在遥远的北方,那一对高深莫测的师徒,已经很儿戏地认定了自己的身份,并且想借揭破这个身份。搅乱庆国的朝廷,将他推到庆国皇室的对立面去。
姑且不论海棠会不会延缓这件事情的发生,只是两国相距甚远。流言就算飞地再快,至少目前还没有可能传到庆国境内。所以叶家后人的身世,对于一无所知的范閒来说,并不是他此时最大地危险,最头痛的烦恼。他如今只是一味想恢復体内的真气,治好那些千疮百孔的经脉管壁。
「先养着。」费介沉忖许久之后说道:「我会开个方法,你按方吃药,另外小时候给你留的那些药,你也不要扔了。还是有用处地。」
范閒微讶,心想自己真气已经散了,还吃那个散功药做什么?其实费介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用,只是顺口一提,没料到很久以后,还真让范閒用上了。
「在苍山待了半个月,不知道京都那边怎么样了。」范閒轻轻拍打着微烫的温泉水面,笑着说道:「您从京里来,给学生说说吧。」
费介骂道:「你天天至少要收十几封情报,还来问我这个老头子?」
范閒嘿嘿一笑。
费介冷冰冰说道:「你藉口养伤躲到苍山里来,院里却对崔家下了手……京都里早已经闹的沸沸扬扬,北边生生抓了几百号人,吞了上百万两银子地货,你给崔家安的罪名也实在,看模样,堂堂一个大族就要从此颠覆,你小子下手也真够黑的。」
范閒笑着解释道:「都是朝廷需要。」
监察院对信阳方面的宣战,来的异常猛烈和突然,而且出手极为狠辣,遍布天下的暗探,早已将崔家往北方走私的线路掐的死死的,以言冰云为首地四处悍然出手,竟是没有给信阳方面任何反应的时间,就已经控制了绝大部分的人货银钱。
毕竟范閒受了重伤,京都人都知道他是在苍山中养伤,谁知道病中提司,会如此突兀而狠厉的下手。这个计划从夏天一直筹划到现在,得到了陛下的默许之后,才悄然开始,以有心算无心,信阳方面纵使在各郡路里再有实力,依然吃了极大的一个亏。
最关键的是,对于自己的心思,范閒一直隐藏的够深,长公主李云睿很明显低估了自己的这位女婿。
「这次你真是将长公主得罪惨了。」费介摇头叹息道:「崔家是长公主的一隻手,你将她这隻手斩了下来,难道不怕她……」
话没有说完,范閒却明白老师的意思,想了想后他轻声说道:「最初的时候,我也有过担心,可是后来与二殿下斗了一番之后,我忽然发现,我似乎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有陛下的暗中点头,有监察院的庞大实力……这世上还有谁能够与我抗衡?」
费介知道范閒并不是一个得意忘形的庸人,所以安静听着学生接下来的说话。
「我手中握有的资源太强大了。」范閒叹息着:「不论是皇子们,还是朝中的大臣们,都已经不是我的对手,院长大人曾经吩咐我将眼光放高一些,我如今才明白,原来这不仅代表着将来的走向,也是要我培养出这种自信……甚至是身为监察院提司的骄傲。」
「如今朝廷里面,还能与我抗衡的人……很少。」范閒面无表情自我分析道:「朝廷,归根结底是一个暴力机构,除了军队之外。没有哪个衙门能够和监察院相提并论,而陛下对军方又一直抓的极牢,这次将叶家赶出京都,就是一个明确地信号。长公主虽然在军队里也有自己的势力。只是陛下早在开春的时候,就将燕小乙调离了京都,信阳方面拿什么和我较量?」
从澹州至京都,不过两年时间,顺应着时势的变化,在陈萍萍与范建……这些当年母亲战友地努力下,在庆国皇帝的默许下,那位年轻的漂亮公子哥,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拥有了世人难以想像的权力。这种权力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太过真切的感受。直到在京都里轻而易举地打掉二殿下后,他才猛然察觉,过往似乎太过低估自己。
只要皇帝的圣眷一日不褪。只要宫中那位老太婆还想着年轻人毕竟是皇家血脉,只要陈萍萍依然像如今这般,留在陈园养老,而将监察院的所有权力都扔给他去玩……范閒,就会牢牢地站在庆国的朝廷上。不需要担
心任何问题。
费介忽然说道:「燕小乙在北边,难道这次没有出手?」
「征北营远在沧州之外,营中悍将无数。十万雄兵……」范閒嘲笑道:「是根本反应不过来,不过崔家几位大老应该逃往了营中,沧州那条线,四处没有能够完全掐死。」
费介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不错,真的不错。」
范閒终于谦虚了一把:「我只是一个下决心地人,事儿能做的这么漂亮,全亏了言冰云。」
费介笑道:「不过半年,你就能把若海的宝贝儿子拉到自己地阵营中。让他殚精竭虑为你谋划,你……真的不错。」
范閒默然,忽然间想到那位沈大小姐,这时候应该正在苍山别庄里与婉儿她们打麻将,心想等崔家的事情了结后,是不是应该请小言公子也进山来渡冬?想到离温泉半座山的庄子,他的心情忽然间好了起来,对费介恳请道:「老师,昨天说地事情,还请您好好考虑一下。」
费介皱起了眉头,咳了两声,说道:「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你让她跟着我学医……会不会太可怜了些?就算我答应你,尚书大人也不会允许。」
「父亲那里我来说。」范閒恳求道:「妹妹是真喜欢医术,老师您就费费心吧。」
费介骂道:「我叫费介,又不叫费心。」
范閒开颜一笑,知道老师发脾气,那就是允了。
良久之后,费介的眉宇间忽然闪过一丝忧愁,说道:「可你想过没有,院长和我地年纪都大了,我们总有去的那一天。」
范閒默然,片刻之后忽然说道:「我想,院长应该将我猜到自己身世的事情,告诉了您。」
费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至少到目前为止,陛下……已经对你足够好了。」
范閒并不否认这一点,对于一位私生子,皇帝能够「大方」地将监察院和内库都交给他,这种连皇子们都难以拥有的权力,放在一般人心中,足以弥补所谓的名份问题。
但问题是,范閒最初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所要求的,其实更简单一些,看问题,也会更简单一些——这两处庞大的机构,本就是我母亲的,又不是你庆国皇室地,你给我是应该的事情,你不给我,那就是你无耻。
费介并不清楚他赤裸裸的想法,叹息着说道:「当年在澹州的时候,你说你想当医生或是厨师,其实我很高兴,但也有些小小失望,小姐当年的家业,总是需要你来继承才是。只是如今眼看着你即将继承她的一切,我却又有些隐隐的害怕,我不知道你将来会不会后悔。」
范閒明白,老师担心的是,万一哪一天,皇帝忽然觉得自己的实力太强,对日后的储君造成了威胁,那该如何?他笑了笑,安慰费介道:「您别担心了,至少几年之内,我想陛下应该会信任我的忠诚。」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处的那道伤疤,疤痕处还有些痒。今日被温泉一泡,显得愈发地红润,有些狰狞。
「不要忘记,她是太后最疼的女儿。」费介警告道:「而且她是一个疯子。正面地战场上不是你的对手,会有些疯狂的手段,就像往年的牛栏街上一样。」
范閒骤然间沉默了起来,半晌之后说道:「别院里有婉儿,她自然不会动手。至于京都里面……她就算要发疯,也要忌惮着陛下。如果她真地要出这口气,最好的机会,不外乎就是趁着我受了伤,又不在京都皇上眼皮下的时候,把我杀了。」
费介叹了口气:「你明白这一点就好。」
范閒笑着说道:「如今的我。不是那么好杀的。」
嗤的一声,就像是一位书僮拿了把刀,细细地裁开一封宣纸。
苍山温泉后方一里地。鬆林中洁白晶莹的雪地上,骤然飘过一道红艷艷的液体,落在地上迅疾染开浸下,颜色再难抹去。
一名刺客捂着咽喉,呵呵作声。倒毙在雪地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监察院六处的剑手缓缓自树后收回那柄寒剑,对着丈许外的高达行了一礼。又消失在了雪地之中。
「第七个。」高达沉着一张脸,他地身后依旧背着那柄长刀,对属下说道:「待会儿抬到后山去烧了。」
「是。」
高达沉默着,最近这些天,潜入苍山意图行刺范提司的刺客越来越多,他也知道这些刺客来自何方。信阳方面果然有些疯狂,在崔家覆灭之后,选择了最直接的报復手段……只是可惜,对方明显低估了范提司身边地防卫力量。
七名虎卫。是陛下遣给范閒的贴身保镖。
但在这场行刺与反狙杀的小型战争之中,真正恐怖的,还是监察院六处那些剑手,这些剑手们的本业就是刺杀,是庆国官方刺客,如今在雪山之中,对上了信阳方面派来地刺客,自然是杀的无比熟练,防的滴水不漏,不过三天时间,便已经杀了七名刺客,而自身却是毫无损伤。
高达看着白雪上地那抹血红,叹了口气,他是宫中皇帝近卫,但直至今日才知道,自己这些虎卫用来正面杀敌拦截,那是极强的,但若说到暗
杀与保护,比监察院六处里那些人,还是要差了少许。
他身为虎卫首领,当然清楚,这些六处剑手如果正面和自己交手,没有人是自己的一合之敌,可问题就在于,刺客……永远不会正面交手。
高达默然想着,如果是六处那名刺客头子来暗杀自己,自己应该没有一丝活下来的可能。
在范閒受伤之后,他身边的防卫等级就已经提高了几个层级,尤其是在陈萍萍发了一次大火之后,监察院六处终于在羞愧之余作出了反应,直接在范閒的身周布置了十二名剑手--这种规格,以往只是陛下出游才有的等级,在陛下常用虎卫之后,整个天下,就只有陈园才会防备的如此严密。
范閒知道这件事情后,也没有做出什么批示,只是吩咐启年小组的人撤了大半,一处地人也一个不准跟自己进山,只留下邓子越和苏文茂二人,专司联络之职。对于陈萍萍的「震怒」,他是当笑话在看--你个老跛子喊人捅了我一刀,这时候又来骂你的属下没有保护好自己,真是无耻之极。
……
……
高达在暗自惊叹于监察院的实力时,也有人和他的想法差不多。信阳方面派到苍山上的刺客首领,此时正穿着一身白衣,藏在雪中,小心谨慎地注视着山间的一切景致。
他是信阳方面的死士,早就将一条性命交给了长公主殿下,但他看着先前的那一幕,也不免有些心寒。已经整整三天了,不要说刺杀范閒,信阳刺客们竟是连范閒的面都无法看到!自己属下的接连无声死亡,让这位刺客首领第一次生出了暂退之意。
哪怕是陛下的虎卫防卫着范閒,他都有足够的信心去尝试一下,信阳方面猜出范閒伤的有些蹊跷,估计一时半会之间不会恢復。
可问题是,监察院,六处,官方刺客,太厉害,他们似乎本能地就能嗅到雪山中的每一丝异样的气息,能够找到所有潜伏着的危险因素。有这样一批人在保护着范閒,那除非信阳方面调一支军队上山,才能杀死他!
刺客首领皱了皱眉头,决定滑下树干,回信阳汇报此次失败的详情。他对自己的武技相当有信心,只要针对监察院六处的布置详加安排,下次自己一定能够将范閒杀死。
他身体微动,一粒雪钻入了脖子里,微凉,然后极寒。
一枝黑色的铁焊,隔着厚厚的雪,准确地刺入了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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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笔记
这个世界上有一样东西,乃是万民之神,诸神之魂,鬼魂也要被迫推磨去挣的无上妙物。
范家马车的上,常常能够见到范氏大族的家族徽记,一方一圆,正是这样东西的形状,范老爷做着户部尚书,掌管国库,小范大人马上要下江南接手内库,庆国的财富都让这一家子人管着,连带着家族徽记也是这样充满了铜臭味道。
钱,那让人爱死又恨死的钱啊,那让人上得天堂入得地狱,在刀山上傻笑,在火海里痴舞的钱啊!
不止百姓们爱钱,朝廷更爱钱,所以才会设置了诸多税种,恨不得将地皮刮下三层来,至于庆国朝廷,打从一开国起,就开始在田产徭役之外,对盐铁茶征税,而后来由于叶家的突然崛起与消亡,内库就成了朝廷最大的银钱来项,对于内库出产的玻理製品、烈酒、玩物、船舶,朝廷理所当然地征以重税,而且看管的一向极严,由监察院专司负责。
所以崔家走私一事,被监察院查处,马上震惊了天下,直到今天,庆国子民们才知道,原来内库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缺口,朝廷竟然在关税方面损失了这么多银子!
都察院沉默了,被信阳方面收买的官员沉默了,但依然有些不同派系或者心存正道的官员们开始纷纷上书,要求朝廷彻查此事,虽然在奏章上依然没有人敢提到长公主的名字,但矛头已经直直指向了信阳。
与此相较,北齐那位年轻皇帝也趁机占了大便宜,监察院范提司养伤苍山的事情。便被人们有意无意地漏过,虽然人人都知道,范提司才是这次行动的幕后主使,方便他来年接手内库。但没人敢说什么。
相反,太学里衝动地学生们已经开始准备上书,请陛下早已将内库的辖权,移交给小范大人——范閒的名声,的确比长公主地名声要好太多,这其中,自然也有当年如雪言纸的功劳。
而最近这些天,京都的茶铺饭桌里,又开始流传起来另一些小道消息,听说信阳那位已经开始丧心病狂地派刺客。想谋杀小范大人!
监察院八处的工作效率,果然很高。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完全看明白范閒与长公主之间的衝突。
有许多清高的文士,一直很纳闷。世人为什么对这种阿堵物如此热中,甚至可以为了它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比如史阐立,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京都娱乐行业的风头人物,抱月楼的大掌柜,从贫寒的学生变作了一方富贾。却依然不理解这一点。
长公主为什么一直舍不得对内库放手?甚至最近会用如此狠辣地手段来对付自己的女婿!她通过崔明两
家往北方东夷甚至是海外走私,从内库里挖这么多银子是为了什么?十几年的时间,她所攫取地大量财富。究竟是花到哪里去了呢?
「养兵。」范閒看着唯一在自己身边的学生,解释道:「军队都是陛下的,都是朝廷的,燕小乙虽然贵为征北大都督,但如果将来想做什么事情,只怕还敌不过陛下的一纸诏书……你也清楚,在咱们这个国家里,尤其是在军队中,陛下地威望高到什么样的程度。」
「如果想要与这种威望做抗衡。世界上就只有一种事物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
「那就是钱。」范閒笑着说道:「大量地钱,燕小乙手下的那些军官月入之高,只怕你听见了会瞠目结舌,也正是如此,燕小乙才能尽可能牢固地掌握手中的兵力。」
史阐立停了正在抄写笔记的右手,苦笑了一声。
他这次入山是受太学所托,为庆国如今的一代文臣范閒做传。自从范閒发行了《半閒斋书话》,他在庆国诗坛上的地位就已经牢牢竖立了起来,乃至出行北齐又拉回了庄大家的那一马车书,则更是将影响力扩展开来。太学对于这位从太学中正做到居中郎,如今又成为学司的小范大人,当然是与有荣焉,也不肯错过这种资源,便决定为范閒立个人物传,再由澹泊书局刊发,发行天下,争取来年在北方和东夷城多争取一些学生,也多拉些才子们来庆国参加春闱。
但是范閒受伤后就躲进了苍山,很久没有去太学,就连舒大学士都找不到他,只好通过七拐八拐的关係,找到了如今京中范大人唯一地门生,史阐立。
史阐立也觉得这件事情大有可为,再加上太学正亲自出面相邀,愈发觉着比在抱月楼当妓院老闆要光彩许多,便屁颠屁颠地跑进了苍山,也算他运气好,没有看到雪地里的那些死人。
哪里料到事情的发展却与他想像的不一样。
虽然门师被自己苦苦哀求留在了书房里,可是……门师却偏偏不讲自己的人生治学诗道,却总在讲朝廷的秘辛,比如监察院是怎么整倒二皇子,长公主为什么不肯放手内库!
这些事情,史阐立哪有这个胆量抄在纸上,就算自己敢抄,给太学那边八百颗脑袋,他们也不敢印出来发行!
他看着门师,冒着寒气讷讷说道:「老师,这些事情……总不能入传的。」
对于立传这件事情,范閒本身就感到很荒谬,心想自己年纪轻轻的,难道那些太学里的读书人就准备给自己盖棺定论?看着史阐立为难模样,笑骂道:「入个屁的传!」
他说了句脏话后又说道:「太学是不是閒的没事了?庄大家的那些书他们什么时候能整理出来?澹泊书局等着开印,陛下也催的紧,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要我三年之内梳理完……这些吃白饭地傢伙。只知道拍我马屁,也不知道做点儿正事儿。」
史阐立小意替太学方面解释道:「庄大家的书已经开始逐批印刷了。」
范閒摇摇头,继续说道:「那便说给我立传这荒唐事儿吧。我这一生虽然写过几首诗,唱过几句曲子。与庄大家有过两次交谈,但你难道不清楚,我最光彩的,真正能拿得出手的事业……其实依旧还是这些见不得人地阴秽事。」
这话说的实在,甚至是有些近似于罗梭的自我剖析,只是没有一丝忏悔的味道。
「我最骄傲的,是这些杀人用毒,不是那些风花雪月,你能写,你敢写?」范閒盯着史阐立的双眼。「如果你想为我立传,等将来哪天我死了,或者这个时代的人都死了。如果你还挣扎活着,再议不迟。」
史阐立哀叹一声,知道笔记的工作是做不成了,门师心意已决,自己再难说服。但他已经被范閒先前说的那些朝廷秘辛勾起了兴趣,就着门师先前的话题说道:「关于北方地事情,我想那位燕小乙大将。他一味用钱买忠……就算是想造反,我看也没什么用。」
在门师这半年的熏陶下,史阐立如同澹州来的思思一般,胆子大了许多,说话也辛辣了许多。
「陛下对军队抓地紧。」范閒眉头一挑,说道:「长公主她没有什么空子可钻,只有燕小乙这样一个心腹,当然要大笔银子洒出去,能挣一分忠心便是一分。」
「蓄将养兵虽然花费极大……但那是内库啊。十年的时间,难道就只够做这点事情?」
「当然不止。」范閒像一位老师一样讲解道:「二皇子要收买京官,这需要钱。要掌握典论,这要钱。信阳方面要结交地方大员,那些一方诸侯,这也需要钱。官字两张口,咱们庆国的这些官员身体又都健康的没办法,嘴巴张的极大,想餵饱这些人……实在是花费极大。」
史阐立皱眉道:「这等于是要造反了。」
「你先前就说过。」范閒笑了起来,「眼下还只到夺嫡这一步,如果二殿下真地成功了,将来皇权在握,他与自己的小姑姑将送出去这些银子再拿回来,也是简单无比。」
范閒忽然想到了鹿鼎记里韦小宝栽赃吴三桂的桥段,苦笑道:「当然,做了皇帝后,哪里还需要在乎这些小钱,整个天下都是他地。

史阐立倒吸了一口冷气:「老师您要接手内库,又提前掀了崔家,这岂不是断了对方的银钱来路,对二殿下夺嫡一事造成极大的损害……难怪信阳方面这次如此恼怒,比上次京都里的风波,反应要强烈太多。」
范閒冷笑道:「反应?五六年前我那位丈母娘就开始反应了。」
他的脑中闪回五六年前,澹州那幢被烧成焦木的小楼,就是在那个楼中,他平生第一次杀人。入京之后,凭藉着监察院的力量,范閒对这件事情查的清清楚楚,那一年柳氏之所以要对自己下毒,正是宫里那两位妇人的安排。
就是在那一年里,陛下第一次提出范林两家联姻之事,也等若是提出了日后内库地管辖权转移问题。虽然在陈萍萍的强力反对下,这门婚事暂时没有成功,却依然让长公主生出了警惕之意,她当然不愿意轻易放开自己牢牢掌握着的这笔庞大财富,所以才会安排人去杀死范閒。
但谁也没有想到,四年之后,趁着陈萍萍回老家祭祖的空当,范建再提此议,终于得了陛下的允许,如此范建才让籐子京千里奔波,急忙无比把范閒从澹州接到京都来。
一想到当年十二岁的自己浑浑噩噩时,肩上就已经挑了这么重一笔担子,就已经惹上了这么大的麻烦,如今早已是大权在握的范閒,依然觉得有些后怕。
再然后,就是牛栏街之事,二皇子设宴相邀。长公主暗中唆使相府二公子组织了一个谋杀之局。
算起来,这位丈母娘已经三番四次要杀自己,只是没有成功而已。范閒苦笑想着,自己这一生所面临的危险。似乎都是由那位美丽的让人忘记她年龄地长公主施展出来,而且这位长公主还没有亲自动过手,只是用些阴谋手段,让别人脏了手——这女人,这个有洁癖的女人,这次竟然会动用信阳方面的人手来刺杀自己,看来也是真的怒了,也是真地慌了。
范閒的唇角浮着自信的笑容,只要你火了就好,如果你还像以前一样心思沉静。自己还会有些不知如何下手。
他深深信服那位信阳公主的谋略能力,仅仅从牛栏街事件转成了谋夺北齐土地的妙手,还有卖掉言冰云。反换来庆国朝政乱局这两件事上,就可以看出长公主策划阴谋的能力——但他并不畏惧这一点,因为监察院最擅长的也是阴谋,小言公子也是位天才人物,与长公主还有深仇不可解。最关键的是。监察院除了阴谋之外,还有力量,而这——正是信阳方面最欠缺的。
对付阴谋家。简单的刀剑血火,就是最有效地手段。
「长公主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范閒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叹息道:「真的很了不起。当初满朝文武都以为她是东宫地助力,哪有人曾经想到她与二殿下的协议。朝中厌恶她的人,比如我那位已经离开了朝廷的岳父大人,会下意识里偏向二殿下,而她代东宫控制的人,又随时可以抛出去当恶人。此消彼涨,厚积薄发。如果这种局面继续维持个七八年,等陛下年纪大了,说不定二殿下还真地可能入主东宫。」
「可惜遇见了老师。」史阐立说道。
范閒并不谦虚,说道:「我只是运气好一些,而且你以为陛下和陈院长真不知道这件事情?」
史阐立微微一惊。
范閒苦笑道:「长公主就算是再了不起的女人,终究还不是当年这批老伙计们的对手,我只不过是被推到前台来地那隻手而已,陛下……或许只是不想太后生气。」
他忽然微微偏着脑袋,看着玻璃窗外的白茫茫山色,微带惘然说道:「不过在这些厉害人物中,我其实最欣赏的……反而是早已离开京都的岳父大人。」
史阐立不明白,他本以为门师会说最佩服的是范尚书。
范閒微笑着说道:「我那位岳父世称奸相,但其实却是难得一见的能臣,庆国前些年真称的上是国泰民安,虽有小小不协,终究不碍大局,他出了大力。而我佩服岳父的是,他极能隐忍,极能决断,当初……因为长公主的缘故,四顾剑杀了我二舅哥,岳父大人马上同意了我与婉儿地婚事,毫不犹豫地站到了监察院与父亲的这边。不要忘了,他与陈院长父亲在朝中可是斗了不知道多少年,如此重大决断,马上定计,实非常人。」
他接着叹息道:「而且岳父大人手握宰执之权,却毫不恋栈,一朝发现陛下有旁的想法,马上辞官不做,虽然丢了手中权势,但毕竟落了个身家平安,家族安宁。」
范閒的岳父,宰相林若甫告老之后,便一直在梧州养老,做一位富家翁,时常与京都有些家书往来,听说最近过的挺不错,身子骨比在京都时还要好些。
「明人易,明己难。」范閒感叹说道:「岳父大人识人识己,识时识势,实在有太多值得我学的。」
史阐立心中微微一动,联想到目前京中朝阁仍空,只是由门下中书那几位大人协理着政事,小声说道:「老师,您日后终也是要成一朝宰执。」
范閒苦笑一声,骂道:「别试探我,我没那个兴趣,也没那个能力,治理一国,哪里会真的像煮小鱼儿那么简单?我啊,
将来管着监察院是兴趣所在,办理内库,那是陛下意,旁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史阐立笑道:「老师这话有趣,不过单提这两处,也足够羡煞旁人了。」
「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就知道陛下在岳父告老之后。便根本不准备重设宰相一职。」
范閒站起身来,拄着拐杖,挪到窗边,推窗嗅着雪地上来的清风。幽幽道:「告老的文书阁大人胡先生,已经奉诏起身,往京都来。」
史阐立大惊失色:「哪位胡先生?」
「还有几位?」范閒并未回身,淡淡说道:「在你我尚是顽童之时,就力促文学改良的那位胡先生。陛下传他入京重为大学士,日后地门下中书,想来没有那位吏部尚书颜行书的位置,秦恆也要去做他的京都守备,门下中书……就是几位大学士领着,宰相一职再无重设的可能。」
史阐立默然。半晌之后才轻声叹道:「以往只知读书报效朝廷,如今才知道,原来朝廷之事。果然复杂无比,非外人所能揣测。」
一会儿功夫,他又高兴了起来,虽然今天听地这些事情都没有办法入传,对于太学的广告事业也没有丝毫帮助。但是这些秘辛向来不传二耳,今日既然门师告诉了自己,将来数十年后。自己若有机缘将其编入国史之中,或者是出一〈半閒斋主人山居笔记〉,毫无疑问都会让自己在青史之中留名。
当然,门师必须是历史的胜利者。
想到此事,他心中有些隐隐兴奋,却听着门师不知为何望着窗外笑了起来:「你可知道,陈院长的真实年龄比陛下还小一些?」
史阐立喜乐之心一收,大觉惊讶,他曾经远远见过陈萍萍一眼。知道那位院长大人老态龙钟,眼看着就是要往黄土里去的模样,难道比正值壮年的陛下还要小?
「小一个月。」范閒似笑非笑说道:「朝政太复杂,操心太多,自然就变成这样,我怀疑将来我会不会也未老先衰。」
窗外一片凄清雪地,廊柱尽头传来姑娘们打麻将的欢笑声,柔嘉那丫头又死皮赖脸的来了,叶灵儿这个贼大胆神经大条的傢伙也从定州赶回来了,范府在苍山的别庄在冬天里总是这样热闹,与去年相比,似乎只少了一位远在北齐地小胖子。
范閒瞇着双眼,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与家中欢乐情绪完全相反地沉默着,在这个狗屎朝廷里为皇帝卖命,就像陈萍萍那样,还真是件很伤神的工作啊。每个人都似乎同时有好几张脸,每个人地手里都不知道握着什么样的牌,范閒不清楚别人的底牌是什么,所以他也一直将自己的底牌牢牢地握在手中,绝对不会轻易地打出去。
随着沙沙的声音传来,邓子越披着黑色雪褛来到屋前,正准备敲门,发现窗子开着地,范提司正在那里招手,他微微一愣走了过去,沉声说道:「信阳方面的后续人手已经退走了,院长大人遣了宗追过来,跟了过去。」
范閒点点头,那个叫宗追的官员与王启年并称双翼,最擅长地就是追踪,他不担心此人的安全问题,看着邓子越手上拿着的纸袋,很自然地伸出手去。
纸袋里装的是三处拟出来的情报分析,以及来往信件。
邓子越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嘿嘿一笑说道:「有一封是从北边来的。」
范閒一愣,马上明白了,笑着骂道:「一大老爷们,别学那些妇道人家长嘴长舌。」
邓子越将纸袋交到他手上,捂着嘴巴,背转身走了。
望着这下属的滑稽模样,范閒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藉口京都要有人看着,将史阐立赶出门去,他这才破开大纸袋外面的第一道火漆,从里面抽出一迭信件,他略翻了一下,毫不意外地发现了海棠地来信,先前邓子越那般古怪,自然是为了这封信的缘故。
监察院的火漆用的是鬆香加银朱,没有用灯煤,安全係数更高,而且信封也是特的无缝式,不用担心途中有人巧手拆开。
先将京都启年小组的消息看了一遍,又将三处呈上来的各处情报看了看,范閒满意地点点头,各处的进展都很顺利,言冰云下手极快,崔家在劫难逃,风声传到江南,连崔家的姻亲明家都开始转移财货,这一招打山震虎,开始起作用。
最后将院报瞄了一眼,他才拿起了海棠寄过来的那封信,这是他向来的原则,做事情应该先公后私。但当他将海棠看似寻常的信看完之后,才后悔自己看的晚了些,哪怕只是这么一小会儿时间。
因为信上写的内容太令人震惊!范閒细长的手指捏着薄薄的信纸,禁不住竟是抖了起来,面色一片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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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机
海棠来信的内容很简单,用辞造句也并不古意盎然,走的乃是今文一派,范安之的清淡风格,全文抄阅如下。
「安之可安?」
「前封信已经收到,贵国邮路果然方便无比,一个月的行程,居然十天时间就到了。屈指往回数去,你说写信之时京都初雪,在那日上京这里已经下了好几场的雪,而且
竟是一直没有停过,天气寒寒的让人好不厌倦。」
「我这人有一椿怪脾气,旁人或许在春秋二时容易犯困,我却是在冬天喜欢犯困,不为别的,只是外面雪大,一应青绿之色全被枯燥的雪白掩盖,没有美景可以娱目,没有树枝可以折下为环,没有小花可以亲近一嗅,园子里虽然有几朵梅,但今年大齐寒胜往日,那几朵腊红骨朵开的惨艷艷的,被冰雪一冻,完全没有几丝精神,我也动不起心思去赏看。」
「你曾见过的那头驴已经卖了,不用担心,石磨依然有小傢伙在帮着在拉,反正没有多少黄豆,一天也只用转个五十转就好。用卖驴的钱,去置了些竹炭,你说过屋中如果通风不好,会容易中毒,所以按你寄来的图纸做了一个烟囱,还别说,屋子里的空气真的好多了。」
「鸡崽儿们早已经长大了,不过还是不放心它们挨冻,所以都养在屋里的,味道自然有些不大好闻,不过你也知道,我如今有个下人,所以天天打扫清洗。还算过得去。」
「王大人倒是来过几次园子,说要邀我吃饭,但你说过他饮不得酒,想了想我便拒了。毕竟你也知道,我是喜爱看人饮酒,尤其是喜爱看人饮醉的。」
「半年前,在鬆居酒楼上,你喝醉后哼的那首小令我很喜欢,就是石头记上面的那首判词,留余庆。前些天我将这判词唱给老师听了一遍,老师也很喜欢,说巧姐这孩子身世可怜,其间隐有奇趣。足堪捉摸。那日屋外风雪甚大,寒意侵屋,我与老师对坐饮茶。笑谈君事,也是颇为惬意。不知怎地,便想到数月前与你在上京同游的日子,同是一片清洒自然,感觉极为美好。彷佛眼见你见那轮明月,那座小庙,那道田垄。你从垄内狼狈无比地跑到垄外。」
「对了,有个消息让我很吃惊,听说肖恩大人的遗骸被人在西山绝壁间发现了,如今虽然已经安葬,但想到你曾经与这位老大人同行赴北,还是告诉你一声,以便你心安。」
范閒看到这里的时候,还只是觉得有些怪异地感觉,似乎那位村姑在话语里隐着许多暗语。只是被弟弟当牛做马的可怜生活震着了,失笑无语,没有注意到。紧接着,又被海棠那句话弄的惊喜起来,难道对方真的肯将天一道的心法传给自己?
于是乎,他此时还没有猜到海棠想传递过来的真实信息,但是他又品了一品,终于从肖恩尸体被找到,苦荷谈论自己,猜谜语这些字眼里嗅出了不吉利的感觉。
尤其是那句「巧姐这孩子身世可怜,隐有奇趣!」
他皱眉重看了一遍,终于将目光落在了明月小庙田垄那句之上,这句话的出现,实在是有些突兀,和前文后文都不怎么搭。这句话讲的是范閒此生最狼狈的那个镜头,他中了春药之后,一番折腾,提着裤子往那个小庙外面跑,其时蛙声阵阵,田泥湿湿。
这……应该就是海棠要告诉自己地事情。
「从田垄内跑到田外?」
范閒皱着眉头,脑中灵光一闪,将明月庙前酒后这三个无用的废词剔开,只看最后那一句。对于范閒来说,这种字谜似乎很简单,从田里跑了出来,那自然是个古字。
不,是叶(叶)字!
……
……
莲叶的叶,荷叶地叶……叶轻眉的叶!
范閒满脸震惊,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颤抖,联想到信里那些暗语,身世之类,他马上明白海棠要告诉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苦荷知道自己是叶家的后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地双颊,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要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乱了心中方寸。
海棠信里的意思很明确了,而且既然她是暗中向自己通风报信,那说明已经掌握了自己身世之谜地苦荷,已经有了将这消息放出来的计划,她才会急着告诉自己,让自己早做打算。
此时来不及猜想那位大宗师是从何处来的神妙,可以判断自己与叶家的关係,首要摆在范閒面前的问题是:自己应该怎样面对接下来的局面!
从时间上判断,北齐方面放出自己是叶家后人的消息,流言插翅而飞,顶多比监察院的情报线路会慢上几天,最迟十日之内,想必京都的大街小巷就会开始流传这个消息,所有地人都会在自己的背后张大了嘴,表示着他们的震惊。
本来按道理讲,没有人能够拿到什么真凭实据,没有人能够指实范閒是叶家的后人,北齐那边顶多也就是放些流言罢了。但范閒自己清楚,流言这种东西的杀伤力极大,事端一出,人们会因为这个流言,刻意而极端地去挖掘自己入京后的一些蹊跷处,从而渐渐相信这件事实。
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事实。
人心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在没有人想到某件事情之前,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将范閒与叶家联繫起来,但一旦有人开了这个头,这颗猜疑的种子就会种植于心。逐渐生根发芽,占据心房的所有,从而将一个流言变成天下公认只不过没有人敢说出口的认知。
而对于当年地那些人,宫里的那些人。与自己有利益的衝突
的人们……自己是叶家后人这个事实,一定会让他们恍然大悟,生出云开月明之感,他们才是最相信这件事情地人。
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会被对方如何利用。
……
……
范閒的嘴唇有些干,回身在桌上端起茶壶咕哝咕哝灌了两口。茶水是史阐立后来续了一道,所以有些烫,将他烫的一哆嗦,一愣之后狠狠地将茶壶掷到地上,嘴里骂了几句娘。
砰的一声。瓷茶壶落在地上摔的粉碎,瓷片四处溅着。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这诡秘的身世,总有被人揭穿的那一天。而且关于叶家的这一半,他更是满心企盼着,总有一日自己要当着全天下人的面高声说出来——自己是叶轻眉地儿子。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局面。
在范閒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和行动准备之前。这个惊人的消息就会传遍京都,从而给自己带来不可预知地危险和强烈的衝击,没有人能知道会发生什么。范閒很厌憎这种被动的感觉。更有些微微恐惧于事态第一次脱离了自己的完全控制。
所以他才会感觉到无助的愤怒。
他地脚从碎瓷片上踩过,表情木然地走到开着的玻理窗前,看着窗外的寒雪朔风,良久沉默无语,不知道深呼吸了多少次,终于平静了下来,开始准备面对这一次地突发状况。
而此时,听着他房里声音的丫头们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被他难看的脸色吓了一大跳。害怕的不敢进屋收拾。
范閒摇了摇头,挥手示意丫环们退下,重新拿起那一迭信件,准备全数毁了,依往常习惯那般双掌一合,想将信纸揉成碎粉,不料信纸被揉成了花卷,却也没有碎掉。
他微微一怔,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海棠来信给自己的震惊太大,以至于让自己忘了体内真气全无的可怜状况。
绕过迴廊,来到庄院里最安静的那个房间前,范閒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虽无真力却有蛮力,门柱啰噔一声脆生生地断了。
正在屋内小意调配着药丸的费介抬起有些疲倦的脸颊,望着学生咳道:「……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范閒看了老师一眼,直接说道:「先生,要出大事。」
费介一惊,心想什么事情会让这个小怪物也如此惊慌失措?等范閒将海棠冒险传来地消息讲了一遍后,费介也马上惊慌失措起来,搓着满是药粉的双手,杂乱的头髮一络一络地绞着与自己较劲,半晌说不出什么话。
范閒看着这一幕,不由暗中叹息一声,知道自己情急之下来找老师,确实不是什么好主意,费介炼毒杀人那是宗师境界,可要说临事决断阴谋对敌,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我马上下山。」
「我马上下山。」
师徒二人同时开口说道,对视一眼,马上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费介瞇着眼睛,褐色的眼眸里杀意大作:「我去陈园,你去找尚书大人,分头进行。」
是的,当局势演变成这种情况,师徒二人同时想到在京都里的那两位老狐狸。范閒有些头痛地一揖礼,便转身吩咐属下去安排马车。
便在他要离开的时候,费介忽然说道:「别怕。」
范閒愕然回首。
费介尖着声音,似笑非笑阴惨惨说道:「小傢伙别怕,十几年前的事情不会重演,我们师徒二人毒死个几万人,再杀出京都去,又有谁能拦着我们?」
范閒打了个寒颤,心想老师果然是一心朝着自己,只是自己只怕没有他那么狠的心。
……
……
来不及与庄院里的那几位姑娘打什么招呼,只是与正在绣绣的思思打了声招呼,范閒与费介就分乘两辆马车,沿着难行的山间雪路,往苍山下行去,一路上车轮碾碎无数寒冰,捲起几丝寒泥。
负责护卫的侍卫分成了两拔,六处一半的剑手随着这两人下了山,而高达这批虎卫却被范閒极为小心地留在了山上。
傍晚时分,费介乘坐的马车,在严密的防卫之下,进入了京郊那座比皇室行宫还要华丽清贵的庄园。
「费老?」守门的那位老仆人看着费大人满脸寒意地下了马车,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一会儿功夫,圆内灯火大明,费介与轮椅上的陈萍萍沉着脸出了圆门,在众随侍的护卫下上了马车。
「入宫。」陈萍萍冷声说道,只是这句话一说完,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柔和了起来,轻声说道:「还当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们老少二人如此慌张。」
费介搓着手惊道:「这不是大事,那什么是大事?」
陈萍萍轻轻抚摩着光滑的轮椅把手,嘲笑道:「你这老傢伙天天泡在药里,一时想不明白倒也罢了。范閒却是让老夫大为失望,只要稍一用心,便知此事无碍……罢罢,小孩子,这事情在他心里压的太久,一朝被人揭穿,难免会有些惶恐。」
马车嗒嗒嗒嗒向京都城驶去,不一会儿功夫便入了城门,城门此时尚未关闭,当然,
就算已经关了,监察院的院长大人要进京,连京都守备秦家也是不敢拦的。
马车将要到皇宫的时候,陈萍萍才睁开养神的双眼,淡淡说道:「这不是坏事,是好事。」
费介摇摇头:「我不管了,我这就去院里让八处的人准备着。」
宫门处传来启钥的声音,陈萍萍拥有不论时辰直入宫中叙事的独权,地位超然。老人侧耳听着这耳熟的声音,面无表情说道:「消息传到京都后,先让他们压两天,至少这种表面功夫要做出来让人看看。至于范閒的身世……总有一天是要亮明的,如今这个时机,就是最好的时机。」
范府书房内,庆国户部尚书范建正一边啜着酸浆子,一边看着身前的范閒,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也总算看着你着急的模样,为父往常总以为你的心肠是冰雪做的。」
范閒苦笑道:「父亲,这时节了还开什么玩笑,等消息传到京都,究竟该怎么办?」他望着父亲的双眼,沉默半晌后幽幽说道:「既然这么多年一直瞒着天下人这事,想来一定是有人不愿意我出现。」
范建用清湛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轻声说道:「可现实是你已经出现了,而且出现的非常漂亮。你与叶家的关係,终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如果要选择一个揭穿的时机,为父以为,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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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母莫若知父
「最好的时机?」范閒一头雾水地看着父亲,但不知为何,见到父亲大人如此镇定,他的心情也轻鬆起来,再不似在山中那般焦虑,自嘲一笑,将腋下的拐杖扔开,坐到了椅子上。
「当心你的伤口。」范建摇了摇头,不赞同的说道。
范閒笑了笑,轻轻揉了一下胸口下方,内里有些隐隐作痛,不过最近费先生在旁边妙手调养,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说说吧,你究竟是在害怕什么。」范建轻援颌下飘然长鬚,一向方正严肃的尚书大人,在此刻终于露出了一丝成竹在胸的潇洒感觉。
范閒一愣,皱眉想了半天,这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惊慌过头,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什么呢?在心中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隐忧,诚恳说道:「这消息如果传开了,天下人的议论自然会异常汹涌,宫中知道了我的身世,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范建冷笑道:「莫非你以为宫中直到今天还不知道你的身世?」
范閒沉默了起来,知道父亲说的很对,自己是叶家后人的事情,皇帝当然比谁都清楚,至于太后那边……看上次冬至祟肉宴上的神情,估摸着那位老人家也早清楚了,只不过这一对母子瞒着天下人而已。
「他们想瞒着天下人,如今瞒不住,事情的发展总会有些变化。」范閒平静说道:「而且,皇后知道我是叶家的后人,她会怎么想?依父亲所言,叶家与她之间可是有化不开的仇怨。」
范建摇了摇头。冷然说道:「皇后那处不需要考虑,这位妇人乃是有史以来势力最弱的皇后,你需要考虑地,只是东宫太子会不会被她说动来对付你。」
皇后的家族势力。早在十几年前的京都流血夜里,就已经被庆国皇帝清除的一干二净,一向不显山露水地范建,在其中起了最大的作用,所以他当然清楚皇后根本翻不出什么动静来。
「太子。」范建的唇角泛起淡淡笑意,「他是聪明人,以你目前的地位权力,他只求你能保持平衡就行,哪里还会因为当年的事情,来主动撩拔你。」
范閒微低着头。半晌后说出几个字来:「长公主呢?」
天下皆知,叶家的产业被庆国皇室收入囊中,成为了如今的内库。当年强行征收天下第一商。用的名义自然是很可怕的那种,比如谋逆之类。而如今忽然多出来一个传说中的叶家遗孤,那究竟查不查当年地遗罪?
就算不查,在很多人的眼中,叶家后人也是皇室必定要斩草除根的对象。这是历史地规矩,没有人会躲过。
范閒是叶家后人的消息传开后,长公主一定会利用这件事情。大作文章,逼迫宫中做出相应的反应。上溯叶家产业被夺之事,依照皇家的惯常行事手法,范閒不被暗中杀死就是好的了,更不用说飞黄腾达。
当然,范閒身世地另一半也很奇妙,所以他不用担心宫里那对母子会对自己下杀手,甚至对方都不会将自己当成需要提防的对象,但恼火就恼火在。世人并不知晓这个事实!
如果宫中那对母子想长久瞒着世人,就只能将范閒当作单纯的叶家后人来看待,在典论地压力下,让范閒与内库……甚至是监察院脱手。而对于已经结下了无数仇家的范閒来说,失去了手中的权力,实在是相当的危险。
「长公主?」范建面上毫无情绪说道:「如果她足够聪明,这次就会袖手旁观,而不会出手。」
「为什么?」
「因为陛下的心思。」
范閒沉思着,渐渐明白了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皇上当然是知道自己身世的人,虽然不知道皇帝将来会怎样安排,
但至少在当下来说,他还没有掀开桌面上绒布的打算。知晓此事后,想来皇帝与自己的反应一样,应该是在震惊之后感到一丝愤怒与狂燥。
皇帝与范閒,都是很喜欢掌握一切地人,所以很忌讳这种脱离控制的事情发生。所以陛下一定会非常愤火,他第一个念头是要找出洩密的人,而如果长公主此时好死不活地借此大举向范閒进攻,皇帝反而会大力维护范閒,并且在心中对长公主的疏远之意更深一分。
范建淡淡说道:「你如今已是监察院的提司,通过这半年来的行动,手中握有了足够的权力。由澹州直至京都,不论是为父,还是陈院长,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替你将脚下的基石打造的更牢固一些……如今的你,已经是一方重石,怎会害怕那些清风拂面?放心吧,那些风已经吹不动你了。」
范閒沉默着,心中另有所忧。
「自然,这人间也有天界罡风。」范建嘲讽说道:「你所害怕的,不外乎是宫中的态度。但是太后与陛下都知晓此事,顶多会碍于物议暂时冷你两天。这事儿怎么发展,终究是看陛下的态度。」
最后,这位老谋深算的户部尚书说道:「而经由悬空庙刺杀一事,陛下深信你之忠诚,当然会偏向于你……如今你伤势未癒,陛下总会记着你的功劳,在这个时候,你的身世被揭出来,陛下会尽量替你考虑,不论是皇族利益,皇后太子,甚至是长公主太后的压力……,
「与你替陛下挡的那一剑相较,就算两相抵销了。」范建冷笑着说道:「所以说,这是最好的时机。宫里这些事情,我不说你也清楚,或许再过些年头,陛下惜你救驾的情份淡了,你也就再难利用。揭破身世只能在这几天。早些不行,晚些……也不行。」
最好的时机。
范閒在心里品着这些话里的寒意,面上浮出一丝苦笑:「我只是担心,这件事情会对家里带来什么麻烦。」
范家收留当年叶家遗孤?虽然这是皇帝地安排。但闹大了之后,皇帝肯定是不会认帐,倒霉的只能是范府。
范建缓缓闭上双眼,唇角欣慰的笑容一现即隐,缓缓说道:「傻孩子,如果连你都不会动,怎么会动为父?如果朝廷对我动手,岂不是证实了你是叶家的后人?」
范閒睁大了眼睛,半晌后说道:「您地意思是,不论外面如何传。我们死都不能认帐?」
「当然。」范建含笑说道:「谁能有证据?」
范閒叹息道:「真可惜,我本以为既然没有什么影响,我可以藉机……」
「藉机替叶家翻案?」范建哈哈大声笑了起来:「难怪你先前紧张如斯。原来是存着大心思。你这孩子啊,这世上的案何必一定要在明面上翻呢?十几年前陛下就已经替叶家翻过一次,如今这些,只是余波罢了。」
范閒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道:「叶家后人这件事情。其实还真不能吓着孩儿,只是……」他本准备说,担心被长公主及有心人从这件事情里。猜出自己身上带着皇家的血脉,但话临出唇之时,忽然醒悟过来,住嘴不言。
关于自己与皇帝的关係,范閒与父亲大人从来没有正面说过,一直以来,父子二人都很知机地没有点破,尽量维持着目前和睦的景象。
范建明白儿子想说的是什么,沉默了下来。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那件事情……你还是藏在心里吧。至于别人猜不猜的到,又有什么关係呢?为……为父明言,陈院长只怕一直满心欢愉地等待着这件事情的发生。等传言来到京都后,他一定会动用手中的权力强力压下流言,从而证实这条流言,然后等着天下人逐渐猜到你的身世,至少要让天下人习惯于……你地身世流言。」
范閒默然,知道父亲的推算是极有道理的。老跛子地做法,用屁股想也能想到,强力限制叶家后人的传言,才能让庆国百姓相信这个传言,这正是极高明的手法,至于自己是皇帝私生子的事情……
「陈萍萍究竟想做什么呢?」范閒的心情忽然间变得十分地疲倦,无力地问着父亲。
「为父不清楚。」这位一直没有表现出过人实力与智慧的尚书大人缓缓说道:「你应该猜到,我与陈院长的想法从来都不一样,在你地问题上,我与他较了很多年的劲。而且我没有信任他的习惯,很奇妙的是,他似乎同样并不信任我。相反,我和他倒对你这个孩子更信任一些。」
他望了儿子一眼,自嘲笑道:「最终似乎还是他胜了,成功地将你拖入这团乱局之中。」他接着淡淡说道:「我甚至怀疑这件事情是不是他一手弄出来的,不然北齐人怎么可能知道小叶子是你的母亲。当然,眼下你不用担心太多,这件事情的首尾,想来陈院长这时候已经开始入宫为你谋划了。」
父子二人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范閒忽然无头无脑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父亲。」
很没有道理的抱歉,不知道是在抱歉什么。是在抱歉在前路的选择上,自己终究接手了监察院,从而被迫踏上了争权地道路,没有如父亲一样选择更平安的生活?还是抱歉自己离奇的身世,为范家带来了未知
的危险?抑或是替母亲向「父亲」表示最诚恳的歉意?
或者是……对不起,对不起,我很想成为您真正的儿子,只是老妈不给我这个机会。
范尚书在猜测,是不是陈萍萍利用范閒救驾身负重伤——这最好的时机,在揭破他叶家后人的身份。与此同时,陈萍萍在重重深宫之中,也在不停猜测着,是谁忽然间折腾了这么一件事情出来。
政治人物,并不是很在乎那些名义上的东西,所以这两头老狐狸。只求范閒能过的幸福,能手握权力,并不以为范閒一定要名正言顺地回归叶家的门楣。
「知道这件事情地,只有我。范建,范老夫人,陛下,费介。」陈萍萍坐在轮椅上,干涩微尖的声音在御书房里响了起来,「陛下先前说,太后是在春闱后查觉此事,那一共也只有六个人,依臣看来,这六个人都不可能洩露出去。」
皇帝缓缓转过身来。那双往日清湛的眸子今日火火中烧,如鹰一般锐利噬狠,一字一句说道:「都不可能洩露出去?那北齐人是怎么知道的!」
春闱之后。范閒监察院提司地身份暴光了,从而他成为了庆国年轻官员里最风光的人物,尤其是马上又要执掌内库,这种权势实在是有些熏天。一般的人物还猜不到什么,但深宫之中那位皇太后。久经国事,惯见阴秽,政治上的嗅觉实在是有些敏锐。在她的强力逼问之下,皇帝终于向母亲承认了,范閒就是自己的私生子。
太后在震惊之后,终于接受了这件事实,毕竟老人家再如何痛恨当年的那位「妖女」,但对于皇家的血脉总有一丝容忍的程度。
「也许,也许是北齐人猜到的。」陈萍萍低声自言自语着,却不知道猜中了最接近事实地答案。
皇帝冷笑道:「苦荷是什么样的人物?北齐国师难道仅仅用猜测就敢下定论?」
陈萍萍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长公主。嫌疑最大。」
如果是范閒此时在一旁偷听着,一定会大叫一个赞字!这是什么?这就是传说中大巧无工,大象稀声,裸奔的构陷啊!
太后知道范閒是叶家地后人,长公主是太后最疼的女儿,曾经反手将言冰云卖给北齐,也曾经与北齐大家庄墨韩有过私下的交易,她与北齐太后有私下的书信来往,她往北齐的走私线路让北齐君民不知道节省了多少银子,她……她她,因为内库移权地关係,对范閒恨之入骨,甚至开始使用刺客手段,只是失败了。
这些都是皇帝十分清楚的事实。只要细细一分析,便会发现,长公主拥有知道此事的最大可能,拥有通过北齐方面转手曝料地最佳途径,最关键的是,她拥有最大的动机。
陈萍萍先前的这句话也极有讲究,如果他是语焉不详地暗中指出,宫中有人与北齐关係良好,从而让皇帝自己想到远在信阳的妹妹——而不敢如此大逆不道,直指中心地说出长公主的名字,皇帝也一定会小小怀疑一下他的用意。
而他如此直接坦荡地说出长公主的名字,直言对方嫌疑最大,便是纯忠之臣的表现,只在乎自己地意见会不会对陛下有用,而不忌讳会不会让陛下怀疑自己——这样的表现,一向精明的皇帝,当然极其受用。
皇帝沉默了下来,面色却显得有些难看,半晌之后才说道:「看来……云睿并不知道范……不知道安之是我的骨肉。」
如果太后将这件事情也告诉了长公主,那长公主一定不会揭破范閒的身世,因为那样就不再是针对范閒,而是在针对陛下了。
陈萍萍微微颌首,从陛下这句话中就知道,陛下已经相信了,长公主才是这个传言的源头。
片刻之后,皇帝冷冷说道:「等着消息吧,看云睿会不会来信。」
范閒是叶家的后人,如果长公主上书宫中,以此为机,劝说陛下警惕此事,抑或直接劝皇兄杀掉范閒,灭了范家,那皇帝就会真地将兄妹之情看淡了。
「接下来如何处理?」陈萍萍咳了两声,由于进宫匆忙,花白的头髮没有束的太紧,有些蓬乱,愈显老态。
皇帝看了他一眼,忽然苦笑叹道:「朕这一生,也算风光,没料犹在壮年,却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除了你与建哥儿,竟是找不到个完全信任的人。」
陈萍萍微微一怔,正要说些什么,皇帝叹息着挥手说道:「你可记得,当年太后征收叶家用的什么名义?」
「谋逆。」
「嗯。」皇帝面无表情说道:「当年你们两个人也赞成这个提议。毕竟小叶子留下的东西,一不能乱,二不能放,在她离去之后。就只有皇室才有这种能如收拢,保护叶家这些产业继续运转下来。」
「不错。」陈萍萍平静说道:「当初心想,既然人都已经去了,安个什么罪名,想必她也不会介意,只是没想到十七年后,反而变得有些棘手。」
皇帝冷冷道:「有什么好棘手的,旨意出自朕口,朕便将叶家平反了,这天下又有谁敢说三道四?」
「不可。」陈萍萍斩钉截铁地回答。似乎出乎了陛下的意料,「陛下对那孩子存着怜
惜之意,但此事万万不可……毕竟。陛下您要考虑一下老人家的感受。」老跛子心里明镜似的,皇上这招虽没名字,却是最后地一次试探。
皇帝知道他说的是太后,思忖少许后点了点头,又道:「看来。你心中已有定数了。」
陈萍萍苦笑应道:「事出突然,陛下又未曾有旨意,所以并未备着方案。」这话的意思很明白。皇帝本来一直就想让范閒的身世始终被藏着,院子里当然没有想过这件事情。
他话风一转,续道:「不过并无大碍,信阳方面如果来信,请陛下严加训斥,陛下再叮嘱几位皇子数句,范閒那边让他死不认帐,百官纵使疑惑,想必也没有人敢就无根传言上什么奏章。」
「安之不免尴尬。在朝中如何自处?」
「一转年,他便要远赴江南公干,恰好可以躲开这场议论。」陈萍萍细声微笑道:「陛下,这事儿虽然麻烦,但此时爆了出来,时机还算不错。让范閒远离京都要地,这样拖上两年,事情自然就淡了。」
「能淡吗?」皇帝瞇着眼睛说道。
「司理理在流晶河上,人们传说她是当年某位亲王的后代,传来传去,除了让那座花舫的生意好了些,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至于范閒的身世……」陈萍萍叹息着,「就让世间多一件无伤大雅的小道新闻吧。」
皇帝沉思良久,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报纸上还可以拿这事儿做做花边。」陈萍萍继续说道。
皇帝也笑了起来。
「只是要防着那件事情。」陈萍萍看了陛下一眼,带着一丝悲哀之意说道。
「皇后那里,我会让母后出面。」皇帝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不能给他一个名份,朕已经对不住这个儿子。」
半月之后,京都的大街小巷里都开始流传一个消息,这消息里说地是,如今在朝中正当红的小范大人,那位监察院提司,竟然是当年老叶家的后人!
叶家因谋逆之事被查封,距今已近二十年,没有想到原来竟然还有后人,而且竟是京都人津津乐道地小范大人,这个传言令京都百姓们震惊之后开始兴奋起来,纷纷交头接耳传递着这个八卦消息,不到两天时间,整座京都都知道了这个流言。
如果这流言是真的,窝藏朝廷钦犯的范府,那可要倒血霉了。朝中被范閒得罪惨了的那些京官文官们,开始兴奋地筹划着攻势,当然,在宫中没有发话的情况下,这些官员是不大敢率自行动地,毕竟只是流言,没有什么证据。
联想到范閒进京之后宁肯舍了一代文名,也要进入监察院,还要接手满是铜臭味的内库,京都民众官员们无一不在心中犯嘀咕,对于这个流言的真实程度更是相信了几分。
出乎所有人地意料,宫中保持着安静,就像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一般。而监察院却开始行动起来,冒着被言官们骂三代祖宗的危险,八处开始在酒楼茶肆之中逮捕那些敢于传播遥言的百姓们。
午后的一石居,楼中的酒客们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有些地位的人,但也没有料到监察院八处官员,竟是毫不讲理,将先前正在喷唾沫星子的两位文士逮走了!
从监察院的反应,人们愈发地相信,范提司……与当年的叶家一定有关係!
监察院内,膝上盖着祟毛毯地陈萍萍掀开黑窗帘的一角,看着街上那些噤若寒蝉的行人走过,唇角浮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知道你妈是谁,又不知道你爹是谁,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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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国人民关于叶家的集体记忆
监察院八处官员带走了两位读书人后,一石居中显得沉默了许多,但酒壮文人胆,不一会儿功夫,又开始闹哄哄地议论了起来,所谈论的,不外乎是监察院范提司的身世流言。
「叶家当年是谋逆的大罪,那位神秘的女主人辞世之后,所有的家产才被收入了内库。」一人忧心忡忡说道:「如果小范大人,真是那位女主人的遗孤……我看这件事情麻烦了。」
「谋逆?那为什么庆余堂的掌柜们还养的如此白胖胖?」一位眉毛极浓的书生嘲讽说道:「我看是朝廷趁着孤儿无寡母的时候,将人家产霸占了,这下好,忽然间叶家多出来了位继承人,我看朝廷只怕要慌了手脚。」
「慌什么?」
「陛下不是有意思让范提司去兼管内库吗?这内库本就是他家的,这怎么个管法?」
「还内库?」另一个冷哼道:「我看范提司马上就要倒霉还差不多。」
掌柜的擦着冷汗凑了过来,说道:「几位爷,声音能不能小点儿?若让监察院的爷们听进了耳朵里,我这小店还开不开了?」
一石居掌柜平日里极少出来见客,今日却上了楼来,几位相熟的客人起身与他打着招呼,掌柜一面四处照应着,一面支着耳朵将这些酒后閒言碎语听进耳中,一石居乃是崔家的产业,最近崔家已经快要濒临垮塌,忽然听得大仇家范提司……的身世传言,崔家众人不由暗喜。热眼看着事态的发展。
头前声称是朝廷霸占了叶家产业的那位年青人,果然是酒后胆大,大笑说道:「掌柜你这是怕什么?监察院难道还真能堵了天下悠悠之口?就算他们敢,陛下也不会答应。你看昨日抓回监察院地那几位。今天不是好端端地送了回来?只不过聊几句閒话,又不曾触犯庆律。」
他身旁那人依然是忧色难去:「范提司这下可不好办了,如果他真是叶家……后人,估摸着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
其实这话还没有说透,毕竟不是官身,又是在光天化日的酒楼之中,没有谁敢将心中真正的判断说出来,在这些人地心里,总以为朝廷得知范閒身世之后,一是要夺其官。二……只怕就要夺其命。
「范府怎么办?」那人接着叹息道:「范尚书这些年打理户部,乃是有名的能臣,难道因为当年的风流债。也要家破人亡?」
传言入京之后,除了对于范閒身世的猜测之外,最为京都百姓津津乐道的,就是户部尚书范建,当年是如何将那位神秘的叶家女主人骗到手。又是如何让对方珠胎暗结的前话——都知道范尚书当年是流晶河上的风流高手,却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等本事,能吸引到当年天下第一商的女主人。
不过流言传播的过程里。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却是对范尚书产生了完全不一样地感觉。当年叶家犯的是谋逆大罪,其时官阶极低的范建,居然能够将自己与那个女子生地孩子,硬生生的留活了下来,还没有让宫里的人发现,甘了惊天之险养了这么多年,这段故事,似乎就足以重新编个话本。极具流行言情小说的潜质。
直到如今,人们似乎终于明白了,范建为什么会将范閒留在澹州一十六年,不肯让他入京。
看监察院八处慌张的模样,人们就知道,这个传言一定有极高地准确度。只是圣天子在位,范提司终究不是陈萍萍,他无法一手遮天,也不敢将所有京都爱閒聊的人们都请去八处喝茶,终究还是只能目瞪口呆看着事情逐渐扩大。
比如,昨天被抓的人,今天又被放回来,这就是明证。
于是乎,人们不再怨恨年轻地范提司做出这样大忌讳的封言路事情,反而对于这个前途未卜「生死难知」的年轻官员,感到了一丝同情,毕竟范閒这两年在庆国获取了极好的名声,不论是域内域外,也为朝廷挣了太多的脸面,一想到他马上就要倒霉了,百姓士子们在感情上还是有些倾向的,尤其是想到他的母亲,当年似乎也是因为一桩莫须有的谋逆案消失无踪。
「叶家?哪个叶家啊?」
这时候,酒楼里,忽然有一位年轻小伙子傻乎乎地问道,他已经听了半天,却始终不清楚,与小范大人有关的叶家,究竟是什么来历。毕竟当年地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时光如水,让庆国的太多人都快忘了那个金光闪闪的名字。
「叶家都不知道?」年长一些的人们开始轻蔑地笑了出来,果然是些鬍子没长齐的小子,连当年威名赫赫的叶家都不知道,都觉得有必要给对方上一堂课。
「叶家,就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商。」中年人悠然神往道:「就是那个做出玻璃来当银子卖的叶家。」
有人表示反对,认为这个侧重点没有说清楚:「叶家,就是那个做出肥皂、香水的叶家,喔,香水已经停产十来年了,估计你也没福闻过。」
「就是唯一能做出烈酒的叶家。」
又有人补充道:「就是当年提供朝廷一大部分军械的叶家。」
「知道内库不?知道咱大庆朝每年花的这么多银子打哪来的不?」中年人耻笑道:「就是内库从北齐,从东夷,甚至从海上挣来的。而内库是什么?不就是当年老叶家的产业!」
提问的年轻小伙子瞠目结舌,张大了嘴巴说道:「天啦,居然这么厉害。」
那位胆子最大,直指朝廷阴夺家产的书生摇头冷笑道:「叶家如果只是商人,哪里能发展到当年那等规模?如果她仅仅是位商人。又怎么会被……给灭了?」
中年人好奇道:「噢,莫非兄台知道什么消息?」
「叶家……」书生摇头晃脑叹息道:「据说与监察院关係匪浅,监察院初设之时,听说一应进项都是由叶家提供的。当然,这也只是传说。
中年人沉吟少许后,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向四周说道:「诸位,你们可记得监察院门口那座石碑?」
众人点了点头,忽然间面色一变,想到了什么,齐齐惊呼起来,说道:「难道那段话……那个叫叶轻眉的,就是叶家地女主人!」
书生也是面色微变。叹道:「难怪,难怪……难怪小范大人宁肯舍了清贵文名,不惜污了己身。偏要进监察院做事,只怕他很清楚此事。噫……」他惊讶道:「小范大人起初暗为监察院提司,这事儿一直透着分古怪,难道陈院长他早就知道了……」
话还没说完,中年人已是惶急无比地端了个酒杯塞到他嘴边。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书生一愣之后,也是犹自后怕。庆国民风纯朴直朗,百姓士子们不怎么害怕百官,也不怎么害怕小范大人,不然怎么敢在
酒楼上大谈他的八卦。唯独对于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却是人人惧之如鬼,不敢多谈。
酒楼里终于真正地安静了下来,众人开始饮酒食菜,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着角落里发出一声惊喜的声音。
众人一惊,扭头望去。发现正是先前不知道叶家光辉历史的那位年轻小哥,只见他站起身来,兴奋无比,手舞足蹈说道:「我想起来叶家了,我想起来了,叶家,就是做二踢脚的那个叶家!」
众人哈哈一笑,不再理会。
其实对于庆国的大多数百姓来说,叶家已经变成了一个古纸堆里的名词,没有人会刻意在记忆当中保留她的存在,就连这一石居酒楼上侃侃而谈的众人,如果放在两天之前,也许都不会记得叶家给庆国带来的诸多改变。只是范提司乃是叶家后人的传言入京之后,众人谈论太多,这才逐渐唤醒了他们沉睡之中地记忆,才开始回忆起叶家出现之后的庆国,似乎与叶家出现之前的庆国,有太多太多地不一样……
也许只是哪位府上小姐开始怀念香水的味道,也许只是城门守弈洗澡时记起了肥皂的妙用,也许只是一位军人看着手中的弩箭发呆,也许正在北方上京的商人用绸布仔细擦拭着玻璃马,也许一位诗人大灌烈酒心中生出无穷快意,也许是那位监察院地老人掀开黑布看着世间的一切,也许只是一个年轻人记起了孩童时放的第一个爆竹。
总而言之,因为关于范閒身世地传言,人们开始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开始想起叶家。
范閒走出门外,迎着冬天难得的暖阳,伸了一个懒腰,面上浮出清爽的笑容。因为这件事情,他不方便再回苍山了,依照父亲的意思,范府上下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就这样淡然地注视着一切,迎接着四周的窃窃私语。
邓子越走了过来,将今日的院报,以及启年小组私下的情报递给他。范閒就着阳光略略看了一遍,问道:「关于那个传言,京中百官有没有什么动静。」
邓子越用余光偷瞧着提司大人那张镇静的面容,心中好生佩服,发生了这么大地事情,居然还这么沉得住气,难道大人就不怕宫中马上派人来捕你吗?他是不知道范閒在苍山上的焦虑模样,不免更高看了大人一层。
在初始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邓子越以及监察院内的所有官员,与一般的百姓同样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但稍一思琢,众人便发现这个传言虽没证据,但和范提司入京后的所作所为一衬,很能让人相信——如果不是叶家的后人,院长大人为什么会如此疼爱提司?如果不是叶家的后人,范尚书为什么会一力筹划着让自己的儿子去接手内库这个烫手地饽饽?
「没有什么大动静。」邓子越被圆上的阳光一晃眼,才从走神里醒了过来。告了声罪后说道:「各府上的消息很清楚,都察院那边已经在暗中联络,不过上次他们吃了一个大亏,这次似乎有些谨慎。反而是别的几部之中。有些官员开始蠢蠢欲动,不过传言毕竟是传言,没有真凭实据,他们也不敢写奏章说什么,一切都还是在暗中。」
范閒问道:「是东宫?」
邓子越摇了摇头:「与东宫交好地官员还在观望,不过……昨天有几位大臣夫人入宫拜见了皇后,她们回府之后,那几位大臣私下也见了面,至于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皇后?」范閒皱了眉头。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还来不及去找对方麻烦,难道对方就要主动找上门来?皇后自然会暴跳如雷。太后又是什么想法?
直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手头上能用的力量,除了五竹叔和那张最后的底牌之外,其余的,都不怎么保险。如今这局面。就算仗着皇帝对自己的信任,陈萍萍与父亲的谋划安然渡过,可是以后呢?事态总是要控制在自己手中。才会放心的。
……
……
皇宫含光殿内,皇后满脸泪痕地坐在太后的床边,手中握着那位老妇人的手,凄凄惨惨说道:「姑母,你可要为孩儿做主啊。」
太后叹息了一声,说道:「怎么做这个主?」
皇后咬牙切齿说道:「我往常便瞧着范閒有些心惊肉跳,如今终于知道,原来他是那个妖女的儿子!皇上……皇上他好狠心,居然瞒了我这么久。居然那个妖女还有后人!」
太后摸了摸皇后凌乱地头髮,安慰说道:「都已经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那小子你也见过,皇上也不可能给他什么名份,你争来争去,又能争出个什么所以然?」
此时含光殿内一片安静,除了洪老太监似睡非睡地守在门口外,所有的太监宫女离这座宫殿都离的极远。
「想开?」皇后泫然欲泣,眼角的皱纹现了出来,「姑母,难道你忘了孩儿的父亲?那可是您地兄弟啊,虽然皇上他一直不肯说,但哪有猜不到的原因?不就是为了当年杀死那个妖女的事情,他一直记恨在心吗?」
一听皇后说了这句话,太后地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勉力从床上坐着,厉声说道:「住嘴!这宫里你应该叫我母后,而不是姑母!当年的事情你还有
脸说,你不知道吃哪门子的飞醋,居然唆使自己的父亲去做那等样的事情,杀人绝户啊……皇上数月前才告诉哀家知道,如果不是范建家里人知机的快,舍了几十条人命,你不止要杀了那女的,还要把……范閒给杀了!」
太后将脸凑近了皇后,冷酷无比说道:「不要忘记,范閒虽然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但他骨子里流的,却是皇上地血!不论他身在何处,他总是咱们天家的血肉,你想杀死他,也得问问哀家是什么意思。」
皇后心里打了个寒颤,涌出无穷的惧意,痴呆一般看着太后那张正义凛然的脸,心想当初杀进太平别院,难道不是您老人家默许的吗?怎么这时候却不肯承认了呢?
似乎猜到皇后在想什么,太后面色稍霁,淡淡说道:「有些事情,不能说的就一定不要说,带进土里去吧。」
皇后怒意充斥着眼眸,一声不响地看着太后,极为无礼说道:「原来……原来堂堂太后,也怕自己的儿子。」
太后寒芒一般的目光盯着皇后的脸,一字一句说道:「不是怕,是爱,哀家不舍得再看着皇上如当年一般悲痛欲绝,更不愿意再出一次京都流血夜……皇室血脉本就单薄,王公贵族们更已折损大半,再也禁不起这等折腾了。」
皇后待坐半晌,忽然神经质一般吃吃笑了起来:「禁不起折腾?我那可怜的父亲,您那可怜的兄弟,就这么白白死了?范閒是叶妖女的儿子……朝廷却不给个说法?就这样任由朝野议论着?叶家是什么?叶家的罪名可是谋逆……难道你就不担心皇家的颜面全都丢光?」
太后缓缓说道:「你累了,去歇息吧,至于范閒……谁说他是叶姑娘的儿子?哀家根本不信,至于这天下愚民百姓们,爱说就说去吧。」
皇后终于绝望了,百凤裙袖内的双手紧紧攥着手帕,强自站起身来对太后行了一礼,便转身往含光殿外走去。
将要走到殿门的时候,太后寒恻恻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说最近有些大臣夫人时常到你宫里坐?马上要到年节,宫里的事情多了起来,你乃是统领六宫的国母,不要总操心宫外的事情……就这样,去吧。」
皇后反身再行一礼,唇角带着一丝冷漠的笑意,告辞而去。
「去看着她,这些年她的脾气愈发古怪了。」太后坐在床上,颤抖的手勉强将发上的银丝拢到了一处,吩咐身前的洪老太监,「别让这些事情烦着皇上的心。」
洪老太监应了声是,便如鬼魅一般离开了含光殿。殿门吱呀一声,得了吩咐的太监宫女们赶紧入殿侍侯着太后老人家。
宫女拿着梳子的小手缓慢而小心地在那片银髮上移动着。
太后忽然冷哼了一声,一掌拍在了桌上。梳头宫女被这声音惊的手一抖,扯落了几丝银髮,她看着梳子上的髮丝,吓的魂飞胆丧,想也未想就跪了下去,连连磕头,不敢说什么。
「起来吧。」太后半闭着双眼,说道:「哀家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老怪物。」
她强行压制下心头的愤怒,却是许久不能平静。皇帝来请她压制皇后,是因为在京都流血夜后,相关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只有皇后才知道当年叶家那个姑娘与皇帝之间的真实关係,也只有皇后才知道范閒的真实身世,如果任由皇后乱来,不知道那几个皇子吓死之后再醒转回来,会接着做出什么事情。
一想到叶家,太后的太阳穴处开始一鼓一鼓的跳动,一道辛辣的痛楚开始染开——太后一直认为当年叶家的那个女人,是会缠绕着庆国皇室无数年的一道魔咒,没有想到果然印了这个想法,她居然给皇上留了个孩子!
太后有足够的能力来应对这件事情,不然当年叶家也不会覆灭,当年的事情给老妇人留下的印象也足够恶劣,当她从皇帝的嘴里得知真相之后,一想到范閒的母亲姓叶,头颅便开始火辣辣的痛,所以范閒数次入宫,她都避而不见,因为她不能保证自己能够表现出一位太后应有的慈祥。
在如何处理范閒的问题上,她与皇后的想法却有着天差地别,对于皇后来说,范閒首先是叶家女子、生死仇敌的儿子,但在太后看来,就算那个叶家女子再有千般不是,万般罪过,孽坏朝纲……但她生的儿子,毕竟是天家的血脉,是自己的亲孙子。
深夜,在确认了洪老太监已经回到了含光殿外的小屋后,脸色苍白的皇后轻咬嘴唇,向自己贴身的宫女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功夫,那位最近表现一直比较沉稳,没有犯过什么错误的东宫太子来到了她的身前,行礼问安。
不知道皇后在说些什么,只听着她压低了的声音越来越急,而太子却是一直在摇着头。
母子相对无言,半晌之后,太子才轻声安慰道:「母后,就算范閒是叶家后人,又能如何?不过一商贾罢了。」
「商贾?」皇后冷笑道:「你以为那个女人是寻常商人吗?她是颗妖星!」
皇后盯着太子,寒声说道:「范閒,是你父亲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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