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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个女人,蒙士谦不再眉飞色舞,坐得也直了,说这是我爱人,是我的阿琴。
见老头神色庄重起来,徐家清也收了吊儿郎当的态度,坐正了身子准备听故事会。
老年人,都是爱怀旧的。只是徐家清没想到,这是一个很悠远漫长的故事,久到他忘了时间,不知不觉拿出了平板,将蒙士谦的一生记录下来,他手快,把蒙士谦的讲述记了情节,无聊时就在电脑上将情节按着自己的回忆和理解以及合理的想象复原了。他大约花了整整两天把这些故事写完,在写作过程之中发现了一些让他不可置信的细节,好像夜观天象时内心想象的星际线,将相隔数光年的许多星子串联在了一起。
老头看他认真,觉得奇异,说你这小子果然不一般,别的年轻人听到我讲故事都要躲着我,你居然还有心把我的那些破事整理出来,难得你了。徐家清说,我家里有个小孩喜欢读书的,把你的故事写下来给他看看,对他有益无害,顺带着学习学习历史。而且,我也有些怀疑你故事里的人物,是不是…
下面都是经过蒙士谦口述后以徐家清的视角讲述的蒙士谦的故事。
包办
这个阿琴,是蒙士谦参军之前家里人给他说的媳妇儿,和她在一块之前,蒙士谦都没和她见过面。父母说,阿琴家里穷得叮当响,用那时的话说,得是贫下下下下中农。因为家里条件太差,实在没人愿意娶了,而蒙士谦是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镇上教数学和美术的,无产阶级大革命时候受过迫害,后来虽然平反,终究也算不得成分好的,因此迟迟娶不上媳妇儿。
蒙士谦在少年期间对社会动乱耳闻目睹,亲眼见自己和父母的昔日好友把自己家人送上批斗台斗得死去活来,一点觉不到人性的温暖和美好,留在心里的只有扭曲的恨意和看破世态炎凉后的凉薄,对生活已经灰心失望。又喜欢看西方的文化书,向往海外的进步思想,一心觉得恋爱应该自由,不接受包办婚姻,便不愿意娶阿琴。
媒婆说,阿琴娘家死的只剩她一个,你们家权当行行好,随便给两床棉被当作是彩礼,新娘子就过来了。
软磨硬泡了一个月,最后蒙士谦的父母也妥协了,平静地说:
“十年前,我们听人谈话好多次,每次过来无非是那些套路:你知道错了?错在哪?你承认自己是反动派了?我和爱人不认错,不麻木也不自杀,第二天就有红卫兵来家里将我们带出去游行,让我们戴着竹条扎的高帽,将手别在后头用麻绳子捆起来。这帮小将们把我们押到镇广场的大平台上,让我们下跪,那些十来岁的小孩子,连函数论是什么都没听过,便走到我跟前,说熊庆来和华罗庚是资产阶级反动派的学术权威,你怎么敢在数学课上教我们“华熊黑线”的反动理论!说没两句还忘了词,看来是批判稿背的不熟练,换了另一个大孩子继续骂我,我一抬头,居然是我自己的学生。我和爱人沉默着听他们讲完,然后挨上一顿皮带,人抽得昏死过去,台下人才逐渐散了。只剩下我儿子蒙士谦孤零零的,像是发呆,傻着脸走上台看着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醒过来。”
媒婆不耐烦了,说:“蒙校长,这些话来一趟你就念一回,我耳朵已经起了茧子。过去你们是小资产阶级,是该批斗的,现在给你们平反了,这也算你们上辈子积德了。成不成一句话,别浪费大家时间了。”
蒙父知自己对牛弹琴,释然道:“过去的事,我和爱人已经淡忘了。我们还得感谢你呢,你一进来说话客客气气的,不让我们跪,也不叫我们挨打。既然那个阿琴是好姑娘,就让她嫁过来吧。”
婚事一说定,阿琴当天下午就自己过来了,穿着件粗布的衫裤,头上包块打着补丁的蓝头巾,脚底下的鞋也是带着补丁的,身上挎着担衣服,见了蒙父蒙母就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喊“公公婆婆,以后你们就是阿琴的亲爹亲妈了”。从兜里取出一副耳坠,又把鞋脱了,从鞋底子里取出一沓粮油布票,铺平整了交到蒙父手里,说这是她的嫁妆。
阿琴贤惠能干,来到蒙家里把里里外外家务事全包了,操持起这个家的内里。蒙士谦父母的身体早被一遍遍地批斗折腾坏了,他爹有胃窦炎,硬菜剩饭吃不得,吃了就便血;他母亲更严重些,流泪太多,眼睛快哭瞎了,便再没能力工作教书,于是家里工资的来源都落在蒙父和蒙士谦身上。蒙士谦那时是厂里的学徒,平日不在家里吃,少了副碗筷,阿琴又勤俭持家,日子也算过得去。她在床头孝敬伺候二老,白天给婆婆洗衣叠被,生火做饭,定时定点喂她吃药,到晚上了,她煲上切碎了猪肝的粥,再走路到学校里,接公公回家。
蒙父蒙母开明,觉得阿琴虽然出身不好,却孝顺懂事,把心都扒给了这个家,心里是喜欢又感激这个儿媳妇的。可偏偏蒙士谦那时候看不上阿琴,一点不愿和这个“硬塞”过来的老婆举案齐眉过日子。新婚头一个月,他压根不见人影,天天睡厂里的宿舍。阿琴独守着空房,伤心的每晚落泪,蒙父便替她做主,亲自跑了趟钢厂,硬把蒙士谦提溜回了家里。
到了晚上,蒙士谦先拉着脸上床了,阿琴伺候了公婆睡下,也悄悄推开房门,打算脱衣服睡下。蒙士谦却腾得一下坐起来,指着阿琴说道:
“我不会和你睡一块的,我也不认你这个老婆。”
阿琴低头抠着手指:“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们不吵架。”
蒙士谦望着窗外沉沉的天幕:“你别管我,你们都别管我。我看见你就烦!你给我滚蛋!”
阿琴只好噙着泪,灰不沓沓跑到屋外头,往身上盖件脏衣服睡了。半夜里蒙母起夜,蒙父搀扶着妻子走出门,妻子抬脚落脚踩到个软绵绵的东西,地上忽然响起来“啊”的一声,把两个老人吓了一大跳,一开灯,才发现是阿琴睡到地板上。蒙士谦也被屋外的动静吵醒了,出门一看,爹妈脸色难看极了,阿琴捂着手在旁边跪着。蒙父叫阿琴起来,叫蒙士谦跪下。两个人都不动作,也不做声。蒙母便急得哭了,往儿子身上锤了两拳,说道:“你有点良心吧,怎么能这样子欺负人家!”
这样一闹,蒙士谦不得不口头答应和阿琴睡一起。但回了屋去,蒙士谦就抱着被子打了地铺,阿琴干站在床边不知怎么办。铺好了床,蒙士谦和衣而眠,阿琴就在一旁说:“那我睡地上吧。地上凉。”
蒙士谦瞪了她一眼,扭头盖上了被子,低声说:“我妈不让我欺负你,不然你以为我想睡地上?闭你的嘴睡觉。”
往后一日日的,两人就这样同住一屋里。从阿琴嫁过来,父母不止一次催促过蒙士谦,要他带着阿琴去把婚姻证领了,这样二人也算是名正言顺。蒙士谦次次应声,但从来没办过。
他就是不想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别人安排着活着,他恨这种不能自己为自己做主的日子,恨从前已经被蒙上尘土的记忆。[br]
哥哥
蒙士谦本也是在学校念书念得好的。大革命时候学校成了斗争根据地,课都停了,孩子们每天举着小红本,扯着横幅和大人们一起跑街上敲锣打鼓地游行。这十年正是少年们该用知识理论武装自己的日子,却全耗在了“阶级斗争”上头。蒙士谦天天看着家里头冲进来穿着绿军装,别着红袖章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群人是“政治部”的,也不单只来蒙家,学校里许多老师的家都被他们抄过。人来了,把父母带出去,蒙士谦也被带到一处小房屋里,那些大人先和颜悦色地和蒙士谦问话,问他年龄,问他父母平日里说些什么话,见了什么人。说了半天废话,最后才说到点子上,就是问“你愿不愿意指认你父母亲是反动派?或是走资派?”蒙士谦摇头说:“我爹妈是老师。我爹教数学,我妈教音乐。从小我爹告诉我,有一就说一,我不扯谎的。”
不管那帮人如何劝导诱逼,蒙士谦都只有这一句解释。政治部的没想到蒙士谦小小年纪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像是被这孩子的“政治立场”的坚定态度打击到了,商讨了之后有人提出来,蒙士谦这样的“黑五类”子女应当送去“上山下乡”的,可恰好那时候又爆发了大批知青外逃的事情。那举报蒙父的主任本就对蒙父怀恨在心,觉得如果让蒙士谦“上山下乡”会洗清他身上的政治污点,反而便宜了他,于是以“年龄太小”为由把蒙士谦留下。他召人把蒙士谦押到看台前头,让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爹妈跪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面前接受批斗,看着爹妈被拳打脚踢,蒙士谦要冲到台上去保护爹娘,那台下的就有孩子大喊“大家看,这个就是右派分子蒙友常的儿子,是走资派的儿子!”
那时候,蒙士谦站在台上,脚边是倒下的爹娘,看着台下的人潮汹涌,震耳欲聋的嚎叫与叫骂如同海浪将他幼小的身体席卷。他不明白怎么生活突然间就成了这样,人人都疯魔了,人人都面目狰狞,人人都背后捅刀,人人都在担心明天跪在这批斗台上的会不会是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但人人都在批斗别人时用出十二分的力气,把拳头砸向那些带着“阶级敌人”帽子的人。
他看见,那个在台下痛骂他是走资派儿子的男孩,是他在学校里玩得最好的朋友李迪。
三年后,蒙父被下放去了边疆。那时蒙士谦和蒙母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些。只是过一段时日免不了家里来人,基本都是给母子二人“做思想工作”,说下放劳改的犯人出跑的多,如果蒙父也逃回了家,要蒙士谦和蒙母不得包藏犯人,必须大义灭亲,第一时间举报。
那时候蒙士谦记得清楚,总有一个高胖子穿一身蓝色旧袄子来家里,他一过来,母亲就要哭,有一回,那男人又来了,同母亲交谈没有两句,母亲就变了脸色,责令他出去,那男人一淫笑把母亲推倒,扒起了衣服。母亲在他身下头如何挣脱不了,蒙士谦从随手从小屋里抄起一口瓶子,朝着那男人头顶敲过去,结果被男人躲开了,男人当时激情上头,又把目标转向蒙士谦,举起椅子要砸他,蒙士谦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也不怕的,就闭上眼睛等着椅子落下,一切结束了算逑。
邦的一声,椅子却没砸他身上,家里突然冲入一个青年护住了他,椅子砸到青年后背了。
青年缓缓起身,嘴角已挂了鲜血。男人看清了青年的脸,
眼角抽搐一下,喘了口粗气,便整理了衣服离开了。
青年才把蒙母扶起来。蒙母先感谢了他,他不做声,又说他吐血,问他有没有事,他也沉默,最后,蒙士谦问他是谁,他终于回了一句:
“从前,我听过蒙老师的课。”
青年走了,在那之后,那高胖子男人再没来过家里。蒙士谦那晚只在台灯灯光下头看到了青年的侧脸,时间久了,他渐渐长大,青年的模样逐渐模糊,但高胖子的可憎面孔还深深刻印在他心中。四人帮将粉碎前夕,蒙家平反,蒙父从西北乘火车回来。父子二人见面头一晚,蒙父询问这些年家里的事,蒙士谦不顾母亲的劝阻将这事说了,蒙父当时无动于衷,第二天一早就叫上蒙士谦,说他知道这高胖子是谁,父子两人提上了铲子和扫帚,打算到那高胖子家里寻仇。结果二人到了,发现那户人家里只剩一个独眼的年轻人,守在一个卧病的老妪床前。
年轻人看到了两人,有些警觉地问“你们是谁,要来做什么。我爸已经被抓走了!”蒙士谦觉得这声音熟悉,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蒙父呆愣了半秒,拉着儿子就要离开,走到院门口,那年轻人却又追出来,大喊一句:“您是蒙友常老师吗?”
父子二人回头,蒙士谦沉睡的记忆被唤醒了一丝,几年前灯光下的侧脸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脸逐渐重叠,成功对应的上。
这人名叫南云峰。少年时候在蒙父的高中读书的,后来一直在镇上> 在厂里,蒙士谦跟着南云峰和别的师傅们从头学起,事必躬亲。他整天像个闷罐儿,除了工作必要不同别人讲话的,只和南云峰能聊上几句,可话还是很少。南云峰心里把他当成自己亲弟弟看待,处处照顾着他,主动和他亲近聊天,每日还特意起早,从自己家跑去员工楼下接蒙士谦,两人一路上班,下班时,他也要先把蒙士谦送到了宿舍里才回家。蒙士谦面子上对谁都淡漠,但加冠之年的火热青年,心里总也有表达自己精神困境的欲望,南云峰性格温吞老实,又乐意忍受他的孤傲,他自然想和南云峰笃好的。
终于有一次,快要下班时,众人已脱下工装,南云峰突然想起高温炉里烧着一只测试用的大坩埚,就又捡起工装来准备取出,蒙士谦嫌麻烦,兀自戴上隔热手套用火筷子把炉子打开了,伸手去夹,却总是夹不动,干耗了十几秒,炉子一千来度的余热,竟把他的长袖烤得冒烟了,南云峰看见,什么都不顾的夺过了火钳将坩埚夹出来,蒙士谦拉着他的手一看,手心已烫得通红,赶紧去冲凉水,冷热交替着刺激了,手掌就起了巨大的水泡,无法握拳了。
两人一路走回员工宿舍。蒙士谦少有地主动开口:“哥,我陪你去卫生所看看手吧。”
南云峰把手揣进了兜里说:“我不要紧,你刚没烫到吧。以后可不敢这么大意了。”
两人并行了一会儿,心里都存着话,也都不好意思开口说出来。眼瞅着就要到宿舍了,蒙士谦就胡乱起了个话题:“哥,你左眼怎么没的。几年前你到我家里那个晚上,我记着你眼还是没事的。”
南云峰干笑了一下:“我这副样子,经常吓着别人吧。”手理了两下刘海儿,又说:“你还记得那晚上的事儿…都六年了吧。”
“记得。哥,我当然记得,那晚上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死了,我妈也要被…”
后半句没来得及说出口,蒙士谦就突然被南云峰重重地抱着了。趴在肩头的男人身体微微颤抖,有压不住的哭声,蒙士谦迟了一步,也抱住了南云峰。
“哥…”
“士谦,从前,我对不起你。我爸也是,我们家亏欠你们家太多了…我心里有愧…”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蒙士谦顿了顿,“你和你爸,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你,相反,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
又搂着哭了一会儿。直到天晚了,二人在宿舍楼前头坐着,一点一点聊起了从前的事。南云峰大蒙士谦六岁。他有一个哥哥,叫南云松,一个妹妹叫南云芳。“一月风暴”之后他哥哥成为“造反派”的激进分子,时刻冲在武斗第一线,在红卫兵运动渐弱前夕被武装队用机枪射杀;妹妹为了自保,将他们的父亲举报了,后来下乡到了哈松做知青,结果在那儿被生产队队长强奸导致怀孕,卧轨自杀了。没多久,他父亲就被带走,也不知抓去了哪里(这是高胖子男人试图性侵蒙母之后的事情);而南云峰自学校停课之后不想做红卫兵,就下乡到河南插队,在焦作青山钢铁厂做过一段时间,知青大返乡期间回了家,家中只剩下父母。他知父亲行迹斑斑,喜欢借自己干部级别的
职务承便,跑去那些丈夫被下放的家里,对留守在家里的妻子图谋不轨,却不能制止这种行为,只能每天从公社里抽了空跟踪父亲,在真要出事时保护着那些女人们。他父亲被抓之后,他被分配到> 残阳如血,映着南云峰的侧脸,蒙士谦看着他完好的右边脸,棱角分明,不胜凉风。微微转头,那只萎缩的,内陷的,破碎的左眼眼窝便从鼻梁后显露出来,让这张脸一瞬间变得既骇人,又可怜。
“那天晚上,也是你跟踪了你爸,来到我家附近的?”
“是。”
“哥,那天你受伤了吗?我记得你吐血了。”
“…我忘记了。不过我还记得我当时抱着你,你那个时候个子很矮,很瘦。不像现在,比我高了,也很英俊。”
蒙士谦一下就哭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及时注意到自己的悲伤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泄露出来。他在那一瞬间明明可以想很多事情,比如南云峰的身世,那天晚上他抱住自己时的感觉,可他就是离奇的没有,盘旋在脑子里的只有对于南云峰曾经存在的完好无缺的整张面孔的想象——倘若他没有瞎掉这只眼睛,他也是个极度英俊的人啊!而一个本可以英俊的人却沦落到此,就像是眼看着美丽的事物因外力而不可逆转地毁灭了,这样的悲剧,怎么能不让人觉得痛心疾首呢?
他不知如何安慰南云峰,竟有了勇气,邀请他今晚住到自己宿舍里。因为脾气不好,没人愿意和他同住,他反而“幸运”地拥有了单人单间的权利。他本以为南云峰会拒绝,但南云峰却抹了他的眼泪,说今天确实很晚了,我可以住你这里吗?
他就领了南云峰上楼。宿舍中只有一张拾掇好的床铺。蒙士谦从公社打了些冷饭剩菜回来,两人边吃边慢慢地聊,直到深夜。蒙士谦从抽屉里取出一小瓶獾油,倒在南云峰受伤的手上涂匀了。南云峰就说他有些困乏,两人脱了衣服,躺到了一块。两个大男人在床上很挤,蒙士谦能感觉到南云峰为了给他腾出位置而尽量把自己的身体缩紧,努力不和他有身体的接触,蒙士谦便搭了手在南云峰肩上,说“哥,我们靠一块睡,你不必这么委屈。”
第二天,晨光熹微时候,蒙士谦叫尿憋醒了,同时浑身上下都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睁眼,南云峰温热的鼻息就扑到了脸上。他们面对面躺着,两人的嘴唇轻轻贴在一起,南云峰的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脖子上。
蒙士谦体察到了这种尴尬,却不愿接受它。他继续闭上了眼,打算在膀胱的酸胀之中强迫自己睡过去,可他做不到,只能挤着眼睛夹紧双腿。南云峰还是一副睡得很熟的样子,蒙士谦转而睁开眼睛,以一种根本看不清任何事物的距离仔细观察了南云峰的面容。
他闭上右眼,南云峰的那只丑陋可怜的左眼眶恰好被隐藏在视觉盲区之中。他得已如愿以偿地再度看见南云峰残存的美貌,这一次他没有哭泣,只是怅然若失。
又这么躺了十分钟,蒙士谦觉得嘴唇发干,阴茎生疼,他已有些忍不住了。而南云峰在这时候善解人意地醒了过来,于是尴尬的感受压在了南云峰肩膀上,在眼皮的眯缝之中,蒙士谦看到南云峰坐起身,用手指蹭了蹭自己嘴唇,揉着那只好眼睛走向了屋外的厕所。很奇怪的是,当南云峰暂时离开之后,蒙士谦突然觉得自己又不想尿了。
等到南云峰回来时,蒙士谦才假装醒过来。他坐起身,问南云峰睡得好吗?南云峰垂下头颅凝望着水泥地面,说,你呢?
谁都没提醒来时两人亲上的事情。早餐时,蒙士谦就对此时毫不在意了。不过是和一个对自己好的兄弟睡一起时不小心蹭上了嘴唇,南云峰也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一周后,就是蒙父来> 蒙士谦见父亲亲自来了,心中有数他是为何而来。没等父亲开口,他就先表明态度:“我不回去和她睡。”
蒙父对于儿子的倔强有所准备,平静了脸说:“你今天不回家,我就不走了。”
下班换下工装,蒙士谦上交了宿舍钥匙,他知道自己再不能在宿舍里睡了。南云峰陪着他一起走出了工厂。
“士谦,你怎么不早和我说你有老婆呢…?我们关系这般好,你也不愿和我说的。”
南云峰笑着说,他的笑容很脆弱低微,让蒙士谦觉得怪异。
“我不认她做老婆。我与她没任何的感情。”
“士谦,以后是不都回家住了?跟老婆一块住了?”
蒙士谦叹了口气,把宿舍钥匙放到了南云峰手里:“哥,这宿舍还是你当初为我弄的。就再麻烦你帮我退了,或者你进去住也可以,东西都现成的。”
南云峰接过了钥匙,盯着钥匙孔看了一会,又问:“以后,我有机会送你回家吗?”
蒙士谦
说:“当然的。可是哥,我家离你家远,你没必要跑这么远路。”
南云峰突然笑了一下,这次笑得自然了:“回家里,还是要和老婆好好相处的。”
后面不讲了,蒙士谦跟着蒙父回了家。第二天上班出门,一走出楼栋,蒙士谦就见南云峰在一排自行车前等他,一看见他,南云峰笑着同他招手了,让他坐车后座子上,带他去厂里。
蒙士谦问:“哥,你过来好久?”
南云峰说:“刚刚。你与老婆相处得还好吧?”
蒙士谦就把夜里发生的事讲给了南云峰。南云峰听了,盯着车踏板说:“你真不喜欢她,也不要整天置气着对待人家,毕竟是女人,…我听着,这也是个贤惠的好姑娘。”
“我就是不愿意!不愿意!我这辈子都不会要她!”蒙士谦心里窝囊,火气大清早又上来了,大喊大叫起来。南云峰撤了脚支架,让蒙士谦坐后头,骑上去出发了。走过一段不太平的路,车子颠晃得厉害,南云峰就说:“士谦啊,路不好走,你可以扶着我。”
蒙士谦的手扶住了车座子,又和南云峰倒起了苦水…
后面一日日,南云峰都这样蹬着那辆凤凰的洋车接送蒙士谦。每日的接送,成了蒙士谦固定把对阿琴的反感和厌恶情绪发泄的时间,而温厚寡言的南云峰,成了蒙士谦的情绪垃圾桶。后来在一个天边翻滚闷雷的清晨,蒙士谦在车后对南云峰说了父亲总强迫他去和阿琴扯婚姻证的事情。车子猛地闸住,蒙士谦一下子撞到了南云峰的背上。
“哥,咋了?”
“没啥,脚突然打滑了…那你啥时候和阿琴去扯证呢?”
“我扯他娘的腿。我说过我不要她的,我爹就算按着我的头,我也不要她。”
车子又蹬上接着走了。南云峰便劝他,说你这样整天不把人家当成老婆,人家心里难受的。人家满心都是对你的好和关照,你都不领情,也不在乎,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哥,连你也这么说我!”
“我实话实说而已。”
“那换了你呢?要是突然有个素未谋面的媳妇儿放到你家里,你能接受吗?”
车子转了个弯儿,南云峰减速了:“我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哪有姑娘看得上我。何况,我心里也存不下别人。”
“这简直是胡说的。哥,你要不是因为左眼,相貌比我排场得多。你一直没和女的处过对象?大革命时候也没有吗?”
“…处不动。我嘴笨,不明白怎么讨喜欢的人欢心,革命时候,我家里又乱作一团,也没有心思处对象。士谦啊,你还不明白,阿琴这样的好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得到,你要珍惜。”
蒙士谦嘟囔起来:“哥,你要看得上她,我把她送给你好不好?我从来没碰过她。她那种女人,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送给你了她也不敢有怨声的。”
车子又闸住了,是到了厂子旁的车库里。南云峰把蒙士谦撵了下来。
“你怎么能说这种不是人说的话!”
南云峰的脸在车库的晦暗里显得惨白瘦削,那只毁掉的眼睛,好像在暗处自动生长出来,迸射出愤怒的光。
“我开玩笑。而且我也没说错吧。”
“你放屁!我左眼没了,你难道跟我一样也瞎了眼了?连你身边谁对你好你都感觉不到!”
车落了锁,南云峰先一步走了。蒙士谦觉着他小题大做,心里暗暗琢磨起南云峰突然生气的原因。他性格一向敦厚,怎么说两句娶老婆的玩笑话就突然急眼了?
这一天,南云峰不和蒙士谦说话,蒙士谦也不找他。工作时候蒙士谦偷偷看南云峰,发现他也没啥变化,还和以前一样闷头做事,而且他也趁着闲余偷看蒙士谦。中午饭时候,南云峰举着饭盒来找蒙士谦,蒙士谦刻意躲远他,和别的工友坐一起吃了。看南云峰一个人落单,打了饭菜在食堂边角默默吃,蒙士谦心里又觉得不落忍。
他突然意识到一点:他虽说只和南云峰走得近,但如果离了南云峰,也还可以装作融到众人之中,可南云峰离了他,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人管也没人问。
转而开始回想这些日子南云峰对他的劝导。他身上戾气极重,全都是坏思想,自己一味地抱怨发泄时,可否想到过南云峰的感受呢?他说什么“送阿琴给南云峰做老婆”时候,可否考虑过南云峰脆弱的自尊心呢?
又想到阿琴。他蒙士谦不是不明白阿琴是好姑娘,但他就是心里有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儿。他老觉得,接受了阿琴,就是像在大革命时期一样被动接受了命运给他的安排。讨厌阿琴,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一种情感的惯性。
晚上了,南云峰没主动要送他回家。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车库,南云峰也坐在车旁边等他。
他开口道歉:“哥,我上午胡说八道的。别往心里去。”
“我没记。中午时候,我还以为你不愿再和我一起了。”
一抬眼,那只好眼睛居然有些红了。蒙士谦更加确认,南云峰比他需
要南云峰更需要他。
他看车已经开锁,就骑上座子,“哥,从前都是你带我,这次我带你,就当给你赔不是。”
南云峰抹了下眼睛坐上后座,车子一蹬起来,蒙士谦就感觉到腰上多了双手。
“哥,我骑车不稳,你扶着我。”
背上又觉得什么东西抵着,大约是南云峰的额头。蒙士谦有些开心:“哥,你是不是害怕我一个转弯儿把你甩下去?你贴着我吧,搂着我的腰。”
那双手果然向前攀,圈住了蒙士谦精干的腰,两具身体也热热乎乎贴到了一块儿。南云峰说:“我不怕你甩掉我,我怕你不理我。”
又讲:“和你在一起之后的这几个月,我说的话,比我二十几年说的都多。”
蒙士谦拨弄了几下车铃,提醒前头挡路的车子避开,他迎着光走,夕阳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就眯着眼。
“我也是。哥。”
蒙士谦虽说工作时候没什么话,但心里有一股子旁的年轻人都不具备的狠劲儿,他又敏感多思,喜欢在心里发酵问题,爱用自己的一套思维模式琢磨事。他日常不怎么和厂里工友起冲突或者摩擦,就算真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有了,他也不会露在面儿上,心里暗暗骂一句娘就过去了,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可唯独有一样,是他听不得别人在背后议论他在意的人。从前,他不得不忍受着旁人对他父母亲的诋毁,有嘴而无法出声,成为沉默的大多数,现在虽说他与父母关系不似小时那样亲近,可也是万万受不了他们再次受伤,这样的情感连带着甚至投射到了阿琴身上。厂里免不了有闲话碎嘴的人,喜好吃饭时候聊边缘人的家长里短来显得自己见多识广。不合群的蒙士谦家里的事就总被别人说三道四,但多数是好的,夸赞他父亲蒙友常在被冤屈了之后也绝不折腰,又说他母亲带着还不懂事的蒙士谦含辛茹苦,守身如玉。
但男人嘴里的闲话,聊着聊着就会偏离轨道,聊起桃色的事闻。说起来蒙士谦的妈,就有人补充,说他妈在他爸下放期间已经叫原先锅炉厂的厂长弄过了,那厂长的儿子,就是和他整天走到一起的南云峰!又说他如今这个媳妇,虽说已经住了他家,可蒙士谦连跟头发丝也没碰过她,那这蒙士谦该不会是那方面有问题?又有人讲,娶了个天仙一样的媳妇在家却不用,八成是公公和儿媳有点子那种事吧。
这些话七拐八拐,拐到了蒙士谦耳朵里,他肺恨不能气炸了,冲到人堆里要找出来散布谣言的人。这小人是敢说不敢认,蒙士谦阴着脸一个个工友的问过,皆说是李迪散出来的话。
某日,总公司奖励钢厂一口猪。大厨把猪杀了,给厂里大家伙吃上一顿肉。那年代吃顿猪肉不容易的,各人去大锅饭那里领了属于自己的一份儿,个个脖子伸得像鹅,踮着脚瞅锅里的猪油。南云峰拿饭盒打了一份,又把肉分出两只小盒子装好了。过桌时候他小心地端好了盒子,却不小心踩上了坐着吃饭的李迪的脚,立刻低了头道歉。这李迪是个出名的混蛋,没几个人待见他,文革时候他也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恶事,如今革命结束了,他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家里人也恶心他,不愿接纳他。这样的人,竟然最后也阴差阳错地进了> 李迪本来就看南云峰平日里性格像棉花一样好欺负,越是这样他越瞧人家不顺眼,现在他以为南云峰踩他一脚是在挑衅他,在看不起他,他就拍下来筷子起身,朝着南云峰的背使劲搡了一把。
南云峰一个踉跄,两只小食盒里的肉汤撒了一半出来,还好肉都在。李迪不肯放过他,扯住他的衣领就要打他,这下肉全倒出来了。这时候已有不少工友看情况不妙想起身拉架了,刚打完肉的蒙士谦看到人都在食堂中心团成了团,也赶过去凑了一眼热闹,走到人外围,正听到李迪对着南云峰大骂“独眼龙,你那个流氓爹当初就该把你一瓦片砸死!”
听到南云峰受委屈,蒙士谦的心里就跟插了一刀似的,火气一下便上来了,他放下食盒,挽起来袖子把人群破开,一脚就把李迪踹倒。李迪在地上捂着肚子指着蒙士谦,说他“认贼作父。”
“他爸把你妈强奸了,你还帮着他,一口一个哥!蒙士谦,你是窝囊废啊!”
“我弄死你妈的…”蒙士谦扑到李迪身上和他撕打起来,李迪身子壮而笨重,蒙士谦轻盈好多,起先他骑在李迪肚上,狠狠擂了几拳头。众人倒不拉架了,在旁冷冷地看着,一者是李迪在厂里本就树敌颇多,如今他挨打,大家心里都觉得畅快呢;二者是人人都知道李迪和蒙士谦两家在文革时候的积怨,这架拉不住的。
只有南云峰跑到蒙士谦身后头拉他的背,“士谦,不要…”地劝,南云峰隐忍和瑟抖的声音让蒙士谦心痛。蒙士谦一个分神,李迪就蹬了腿把他踹到一边,直直踹到蒙士谦心口,这一脚一点不收力,就要把蒙士谦踹得吐血出来,李迪已不知从哪里寻了条木头棍子,照着瘫在地上的蒙士谦便砸了下去。
可这一棍,和六年前一样,仍旧没伤到蒙士谦分毫,全砸向了南云峰。
他又一次将蒙士谦紧紧抱到身下,替他挨下了足以致命的一击。
一声闷响,一口鲜血吐到了蒙士谦肩膀上,南云峰晕了过去。那一刻,蒙士谦的心凉透了,他觉得南云峰的身体像一块冬天里的糖糕一点点失去温度,南云峰平日里溪流一样的声音正在离他远去,只有那口血是温热的。他从南云峰身下起来,说要让李迪偿命,两眼通红地向他冲过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让李迪怂了。打架不怕狠的,就怕不要命的。如今这蒙士谦就把自己的命和魂都丢到晕倒的南云峰身边了。蒙士谦从后厨夺来一把菜刀,追着李迪从厂里跑出去,在他背后狂砍了十来刀,李迪一路跑一路求饶:“士谦,我他妈欠你的,你放了我吧…”
跑到当年蒙父被批斗的台子处,李迪实在跑不动了,蒙士谦也不追,把刀架了他脖子上,逼着他回厂里。南云峰已经被送到卫生所了。当着众人的面,蒙士谦让后背血肉模糊的李迪跪在厂前,把自己曾经说过的闲话一条条一桩桩解释清楚。
“说。我妈没有被南云峰的爹欺负,你说,不说我把你耳朵割掉,喂了厂里看门的阿财吃。(阿财是条狗。)”
“是,是是。你妈没有被欺负…”
“我的老婆阿琴呢?”
“也,也没和你爹有什么事,我是胡说八道的。你也不是性无能…”
“还有。”蒙士谦蹲下身体,钳住李迪的肥下巴,把刀刃贴上李迪的喉结,在那划出一道血痕,“你还敢不敢再说南云峰是独眼龙了?你再说,今天我非鸡巴砍死你!”
“哎呦…我,士谦…”李迪向着各位磕起来头,“我不敢啦,再也不敢啦!我真服你了,你饶了我吧…”
咣啷一声,菜刀叫扔到地上。蒙士谦扯了嗓子对着工友们大喊:“我蒙士谦不招人喜欢,但我和我家里人都没做过昧良心的事儿。我不怕死,以后,我要再听到这些扯几把蛋的谣言,不管是谁说的,我就是坐牢也要把他砍成肉酱。还有,谁都不许欺负南云峰!今天的事就是我和李迪这个王八蛋的个人恩怨,和各位以及南云峰都没关系!上头追究下来,我会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
李迪才被人架走,也送去医院了。这一血架把厂里所有人打傻打服了,看着蒙士谦渐渐蹲下身子咳血的影子,才晓得这人是个人狠话不多的角色,性格是怪异,却是个仁义不好惹的汉子,便心照不宣地不愿把这种流血的事儿传到厂长耳朵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了了。大家都知蒙士谦和南云峰交好,有人悄悄凑到跟前,说南云峰已经醒了,没什么大事儿,有些内出血,休息两天就能恢复。蒙士谦问人在哪?大伙皆说,知道你在意他,一醒过来就给抬回你原来的宿舍躺下了。
蒙士谦捂着心口去了宿舍,看南云峰躺在床上,胸腔“嗯嗯”地呼出来声音,好像吹埙一般如泣如诉,走近了看,南云峰的脸上挂满了泪,连那只瞎眼的肉窝里都积了一洼泪水,两股丧失了青春激情的目光看到彼此,就像灰暗的尘土漂浮起来。
如何区分一个男孩和男人,让蒙士谦同时看到了昔日的自己和现在的南云峰。
一看蒙士谦过来,南云峰就坐起,忙问他好不好,有没有事,那一脚踹没踹到要害。蒙士谦把南云峰按下,让他头枕到自己腿上,他便又扶着蒙士谦的大腿根默默哭,说“都是我不好,是我欠你的了。”
蒙士谦摸着南云峰的头说:“哥,以后不会再有人说你了。谁说你,你告诉我,我高低弄他。”
又从身后拿出来一只食盒说:“你的肉撒了,我把我的给你。”
南云峰就坐起来,他眼泪鼻涕口水哭了一脸,不少流到了蒙士谦裤子上,他就用袖子将那些腌臜擦干。
“抱歉…”
“没事的,哥。你当时怎么专意分两个盒子装肉呢?”
南云峰说:“我原本想,分出来一小盒,晚上留给我妈,那大点儿的给你。”
“…你给我做什么?你自己吃啊!现如今吃顿肉多不容易。”
“我牙疼,吃不了肉。”
蒙士谦就扶了南云峰起来,让他脱了衣服。南云峰用眼神拒绝了这个要求,但还是把上衣脱了,那背上一道粗紫的淤痕,淤痕下头还有一道老的伤疤,像块胎记,摸着皮很紧实,便知道是新长出来的肉。
“哥,这是六年前你为了救我,被你爸打伤的疤。”
“…嗯。不要看那里。”
蒙士谦手指抚摸过那里,就像抚摸过南云峰伤痕累累的过往。到这之前,他把心里积压已久的气全释放了出来,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终于“男人”了一回,可在南云峰残破不堪的身躯面前,他的心一下子回归了空虚,虽说把李迪打服了,出了一口恶气,也不会让别人再说闲话了,可过往的那些深深烙印在记忆之中的东西,却依旧无法改变。蒙士谦觉得在命之前,自己简直像条栓了链子的土狗一样没有尊严。
最后,他还是想到了南云峰。如果没有那十年,南云峰此刻会是什么样的呢?他该是如何的人?首先他是肯定不会瞎了眼睛成残疾的,而且背上
也不会留疤。他能和自己的哥哥妹妹一块平平安安地过好这一辈子,可以娶一个贴心的老婆生一炕娃娃。他不会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不用背负着那么多他不该背负的愧悔深沉压抑地活着。他也可以挥起来拳头打向自己看不惯的人,他可以接着把书读完去高考,他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读书必然是一把好手,那么考清华北大就不是问题了…
蒙士谦把脑袋贴着那块疤,伤心落泪。他能感受到南云峰的心跳从身体前传来,麻麻的震感流入他的头皮,频率越来越快。[br][br]
心动
换了一件南云峰的干净的衣服后,他回家了。蒙父很不凑巧地在晚饭时再提起来要他带着阿琴扯证的事儿。他早就被说得烦了,情绪终于爆发,直接当着阿琴的面对父母说:“我蒙士谦这辈子不会娶她,这个家她乐意待就待,不乐意就滚。”
阿琴当场放下碗筷,捂着口鼻跑出了门,消失到了夜色之中。蒙父拿起皮带,头一回让蒙士谦跪到门口,把他的背抽打得皮开肉绽,打完还不解气,说“你去把你老婆找回来给人家道歉,找不回来以后别回这个家。”蒙士谦的倔脾气上来了,就一直跪在门外。一小时不到阿琴就自己肿着眼睛回来了,她看蒙士谦的后背渗血,便求他进屋去,蒙士谦对阿琴视若无睹,赌气一样继续跪着,弄得阿琴没辙,只好回屋里去求公婆,三人才一块把蒙士谦劝进了屋子。
到睡觉时,蒙士谦照例睡在地上,中午和李迪打架被踹了心口,那儿隐隐作痛。阿琴拉着他的手,要他去床上睡,他自然不肯,阿琴便跪到了他面前,一双泪眼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我晓得你恶心我,烦我,恨我。我贱命一条,什么也不图,也不做梦能成你老婆,以后你和爹妈好好的,再别为我吵架了。我求你了,你的背都烂了,我看着心疼啊”
看阿琴这样,蒙士谦头一次觉得自己不像是男人,他想起来南云峰对他说过的“要珍惜阿琴”,他觉得窝囊,觉得整日自己对阿琴的行径的确是“欺负”,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窝里横,就会伤害对自己好的人,就会让对自己好的人因为自己受欺负,觉得自己在这世上浑浑噩噩,没有理想也没有盼头,是在浪费生命。阿琴越哭,他心里越不是滋味,百感交集,就对着阿琴破天荒地说了句好听的话:
“辛苦你在家,照顾爹妈了。我蒙士谦就是个没用的混账,是个废物,我对不起你们…”
阿琴泪如雨下,左右不顾地扑到蒙士谦怀里搂着他哭,蒙士谦愣了半天,好像午间丢失的魂魄一点点找回。这个拥抱,让他冷了十年的心头一回开始盈满人的温度。
可那晚他终究没有回抱着阿琴。阿琴哭完了,把他催上了床,她躺到地上安静地睡了。
一觉醒来,蒙士谦知道自己是时候和过去做个了断,便下决心不再虚度人生了。他不断地学习,读书,也开始和同龄人交友,转了孤僻的性格,心态一步步走上了正常人的正轨,和过去的那个疯狂年代的记忆和解。厂里的收益越来越好了,他工作又积极,挣得的工分也多了些。便隔三差五地往家里带些果蔬肉食,给父母亲改善生活,偶尔有时候心血来潮,他也会带回来一些好看的布料和发卡,胭脂水粉,水果糖,还有搽手膏之类女人家的东西,送给阿琴。阿琴收到礼物,幸福地直说“你待我真好,这些东西很贵吧?”,他就不好意思了,故意装了冷言冷语的腔调,说“没几个钱的东西,你真没见过世面。”
他还在上下班时候和南云峰说家里的事儿,阿琴越来越多地被他挂在嘴边。南云峰推着车,沉默不语地陪着他走,后面也不知道怎么了,南云峰突然说上下班不去接送他了,蒙士谦没多问原因,他从一开始就希望南云峰这样的,但下班时他路过车库,看着南云峰站在排列整齐的车前寻找他的那辆破车,他的眼睛如同黑夜来临般灰暗,命运对他的歧视,使他窘迫地东张西望。
蒙士谦心里酸酸的,步行着离开了。
不论什么时候回家,蒙士谦眼里的阿琴总是跪着的。她跪着擦地,跪着为蒙士谦换鞋,跪着给母亲喂药,跪着给父亲捏腿。有时候蒙士谦会在一天忙碌的工作之后产生恍惚的错觉:他不像是回了家,倒像是回到了古代。他像皇帝,阿琴像他的奴仆。
他曾劝过阿琴,说要她也匀出来一些家务活给他做。阿琴不肯,反说蒙士谦在外工作劳累辛苦,回家之后就好好休息,家里的活计根本不算什么。可有次阿琴给蒙士谦打水洗脚,弯腰放盆时身子突然僵在半空不动了。蒙士谦慌忙把阿琴扶到床上,女人疼得落泪,说自己闪了腰,蒙士谦背着她去了医院,查出了腰突。大夫交代腰突要每日在床上趴着静养,不能做重活了,要一直好不了兴许还要开刀手术。阿琴就逞强说,我自己觉得自己一点事没有,根本不用养病,说什么都不肯住院治腰。蒙士谦拗不过她,退而求其次地带她去做推拿,针灸,还解释说这些不花钱,她才安心接受治疗,腰伤缓解了一些,只是每天都要强撑着腰痛劳动,公婆也劝不住她。
为了阿琴的腰疼,蒙士谦在厂子里打听过懂家儿
。也不知道为了啥,蒙士谦暗暗觉得,自打那次为了南云峰和李迪打架之后,南云峰就变得怪怪的,每每和他独处,南云峰就垂了眼睛不讲话,二人之间变成了蒙士谦主动。他中午吃饭还会和南云峰凑到一起,南云峰把自己餐盘里的肉菜捡给他吃,他就和南云峰聊起来阿琴的腰伤,还说自己现在没那么讨厌阿琴了。
南云峰低着头往嘴里塞馍。一边听一边“嗯”的回应。
夜里回家,还是蒙士谦睡地板,阿琴睡床上。他沾枕头就着,有天夜里,他做了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噩梦,在梦到高潮时惊醒,尿意汹涌,就爬起来趿着拖鞋去痰盂边撒尿,尿完了回来,见一个黑影坐在床上,吓的他浑身一哆嗦,定睛一看是阿琴,才烦闷地抱怨:
“你坐着干嘛,吓死我了都。”
阿琴悄声说:“我听你起来,怕你摸黑绊着脚,想给你摸手电筒照着。结果也没摸到。”
后来蒙士谦发现,每次自己夜里醒过来时,阿琴必定也是醒着的,她总担心蒙士谦黑暗里摔着。蒙士谦这才知道,阿琴有睡眠浅的毛病。白天他告诉她:“你晚上不用替我操心,我视力好,吃胡萝卜多,又没有夜盲症,不用每次都打手电。”
阿琴就说:“我阿爹就是晚上起来摸黑去料地里窝尿,踩空了摔死的。”说完又忍不住要哭,蒙士谦见不得阿琴落泪的样子,便向她保证,以后把手电筒放枕头边,什么时候起夜什么时候照着。
他以为这样能安慰到阿琴。
某天夜里,蒙士谦睡得不好,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头顶突然传过来掀被子的动静,他以为是阿琴又醒着,坐起来一看,阿琴面朝着自己躺着,嘴里嘟囔:“士谦,你袖口脏了…”是阿琴在说梦话。
蒙士谦摸到了床上,借着微光看阿琴的睡颜,他从前没正眼瞧过她,现在睡着偷偷摸摸地看,才发觉阿琴的鹅蛋脸其实是很白净俊俏的,他看得入迷,突然阿琴又开口:“士谦,抱一抱我…”
蒙士谦的脸倏的红到了耳根,他迟疑着抬起来手,往阿琴的脸颊上摸了一把,就立刻跳下来床闭着眼睛。
第二天醒来,将离家出发了。蒙士谦突然想起来阿琴的梦话,抬起手一看,右手手腕的袖口果真沾了一块油污。他马上脱下了这衣服,叠好交给阿琴,却觉得自己这样莫名其妙的,只好坑坑巴巴地说了实话:“…阿琴,你梦里说,要给我洗衣服。”
阿琴接过衣服,点头笑着说:“是了。我昨晚叠衣服的时候就看到你这里脏了,心里一直记挂着要洗,居然都把这事儿带到梦里去了。我怎么这么傻啊…”
便转身向阳台走去拿水盆。她的背影瘦小干枯,随手用彩绳皮筋扎起的低马尾里掺着几根白发,弯腰时候不得不扶着门边慢慢蹲下,全被蒙士谦看到了眼里。他脑子一热,追上阿琴,抱住了她。
怀里的女人竟开始颤抖了。蒙士谦将她松开,发现她满面泪流,又补充说了句:“你梦里也说,想我抱抱你。…我去厂里了。”
蒙士谦恨不得连滚带爬地从家里逃走,工作时,他就心不在焉地一直想着早上和阿琴的拥抱,晚上回了家,阿琴迎他上来给他脱外衣,他怂得眼睛都不敢抬,看见阿琴的眼睛,就要做贼心虚地躲开。
他自己知道,日久生恩,恩久生情,情久生爱。从他开始在回家的路上给阿琴买礼物时起,他就已经越来越在意自己这个没名没分的老婆了。
他爱上她了。[br]
月光
蒙士谦把自己喜欢阿琴的心事告诉了南云峰,期待着得到一点兄弟的回应,什么都好,调侃,祝福,嘲讽,插科打诨,在秋月的凉夜之中,他们一起行走在河边。
可是南云峰听到时,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才缓缓笑出来,笑容里充满了强人所难。
“挺好,和喜欢的人好好过日子,才最好。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说你不可能和她在一块儿的,如今想通了。”
“哥,我该对着阿琴好。你说过让我珍惜她。”
南云峰紧张地躲避着蒙士谦的眼神:“是。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变得懂事了。”
蒙士谦借机把心里翻腾已久的矛盾讲了出来,这些思想已经困扰他多时了,白天,工作,夜里,梦境,无微不至地渗入他的生活,他必须从兄弟面前亲口听到对于这些奇特的忧郁的解释。他不想在兄弟面前也拐弯抹角的。
“哥,为什么你现在和我生分了。是不是我每天话太多。你是不是不想听我讲阿琴的事?”
令人难以忍受的晦涩在二人之间弥散了,南云峰突然面对着蒙士谦,颤抖着声音问:“士谦,你心里有阿琴吗?”
“自然有。我爱她。”
“那…”南云峰看向夜空下流动的河水,“你心里有我吗?”
“一直有。从六年前你替我挡下那一板凳时就有。”
南云峰那只乌黑的眼睛突然闪闪发亮,他用一种和缓的,恳求的声音娓娓说:“在你心里,是我占的位置多,还是阿琴占的位置多?”
蒙士谦语
塞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南云峰突然间要他做这样的比较,也很难在一时之间拎得清这二人在他心中的份量孰轻孰重。他觉得南云峰这个问题问的不好,有损他平日里善解人意,从不让别人难堪的美好形象。这个问题好像问一个叫花子是更喜欢吃羊肉还是更喜欢吃猪肉。友情和爱情,难道不可以并行吗?
半天。蒙士谦硬憋出来一句:“我实话实说,是阿琴…”
说毕了,又归于寂静。他等着看南云峰的反应,体内好像有一股温情在流淌。
南云峰点了点头,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情绪,可蒙士谦知道南云峰在心痛。他在心情低落时,总要比心平气和的时候更加面目清秀。
他们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南云峰的那辆洋车还架在后头,歪着头,和车的主人一样,安静地注视着水面上的月光。
蒙士谦突然说:“哥,我做过和阿琴做爱的梦。”
南云峰保持着缄默。
“梦里我很笨,又很急躁。我把手罩在阿琴的胸上揉捏,很轻地摸她的乳头,摸了一会,她脸红了。我要亲她的嘴,她不肯,捂着她的眼睛,我搂着她,摸她的背,她竟急躁了,说不许我看她的背部。我不明白,她为啥不肯让我看她的眼睛和背部,她应该是很美的。”
“…你同我说这些,干什么?”
“然后她搂着我,紧紧地搂着我。”蒙士谦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我的房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床边有一把椅子和一根木头,阿琴突然开始咳嗽了,吐了一滩水在我肩上。我才知道,她好像是为了护着我,才抱着我的。”
“…”
南云峰弓起了背,看着月光在河里走来走去。他的肩膀头在单衣里高高耸起,衬得歪斜的脖子藏进了肩颈之间,好像他的脑袋并不属于他的身体。
“梦的最后,我没有进入阿琴的身体,那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因为我是处男,床上的事情一窍不通。但是我吻了她的肚脐。她哭了。我醒了。”
“…为什么要吻肚脐呢?”
“我不知道,所以我来问问你。哥,你也是男人,为什么我会吻肚脐,你能理解吗?”
南云峰的手如蒙士谦期待的那样放到了他的肩上,他听到他的声音极其柔顺地来到耳中:“你忘了。我从来没有和女人做过爱。没有哪个女的看得上我这样的废人。”
“那么,男人呢?”
南云峰惊恐地转过脸,用已经瞎掉的左眼,无望而羞怯地凝视着蒙士谦。
“哥,前几天,我抱了阿琴。”
“…”
蒙士谦的脸上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落寞:“搂着她的一瞬间我猛然发现,实际女性的身体和我想象之中的相去甚远。”
“是什么感受?”南云峰不安地问。
蒙士谦的目光变得犀利,脸色在月光下时而严峻,时而凄楚。
“和你曾经抱着我时候差不多。”
河水在二人脚旁潺潺流淌,他们没有声音地坐了很久。南云峰说: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憋了很久,实在想说。”
蒙士谦在月光下看着南云峰,他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仰起了脸,蒙士谦也抬起头来,看到了斑斓的夜空,月亮正向一片云彩缓缓地飘去,他们宁静地看着月亮在幽深的空中飘浮,接近云彩时,那块黑暗的边缘闪闪发亮了,月亮进入了云彩。南云峰继续说:
“你用火钳子夹坩埚烧了袖子那天,…晚上,你还记得吗?”
南云峰的脸在黑暗里模糊不清,但他的声音十分明朗。当月亮钻出云彩时,月光的来到使南云峰的脸蓦然清晰,他立刻止住话题,又仰起脸看起了夜空。
月亮向另一片云彩靠近过去,再度钻入云层后,南云峰说道: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我先醒过来的。醒来时候,我把我的嘴唇,对在了你的嘴唇上。你的唇很软。我就想那样一直亲着你,多多地待一会,直到你自然醒来。”
蒙士谦的身体经历了冗长的窒息以后,突然获得了消失般的宁静,仿佛一股微风极其舒畅地吹散了他的身体。随着南云峰的描述,蒙士谦好像回到了那个寂静而潮湿的夜晚。
“我时常回想我冲入你家的晚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被我抱在怀里,你很瘦,很小,很软,然后我就忘记不了你了,我老是在躺上床之后偷偷想,那个男孩现在还好吗?还有没有人到他家骚扰他?以及我们睡在一起的晚上,你的身上全是肌肉。我那时候很开心,你很强壮。”
“哥…”
“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之前想,为什么我这样的人没有在革命里死掉,遇到你之后我知道,我剩下一条烂命苟活,就是要为我的父亲,我的哥哥和我的小妹赎罪的。我这个人,我的身体,我的灵魂,从头到脚,都和我的瞎眼一样,见不得光。”
说完,南云峰把脸深深陷入双手之中,蒙士谦只能看见他瘦骨嶙峋的十指比平常更苍白,指缝间正淌出滚滚热泪。蒙士谦拽开了他的
手,把他的手按在松软的泥土上。
蒙士谦看着南云峰,看他滚烫的眼泪从眼眶之中出涌。那只烂眼睛被可怕的褶皱的红肉填满,最左端有一个针眼一般的小孔,不断地流出来让蒙士谦心碎的眼泪。他再次确信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人就是他讲述的春梦的女主角。他脸上的特征一直很突出。一副苍白憔悴的面容、一只又大又亮的清澈的眼睛、两片既薄又白但曲线绝美的嘴唇、一个轮廓优雅鼻孔稍大的鼻子、一张不甚凸出但模样好看并显出他意志坚毅的下巴、一头比游丝更细更软的头发,所有这些特征再加上他异常宽阔的额顶便构成了一副令人难忘的容貌。
“哥,你可知你有多好看…”
“不…”南云峰像蒙士谦的春梦里一样捂住了眼睛,“我,真是令人作呕…”
蒙士谦的手指摸上了南云峰衬衣上整齐扣好的扣子,从锁骨窝开始往下,一颗颗地解开,南云峰白净的躯体全都展现出来,在昏暗之中泛着光。
“士谦…你…”
蒙士谦把南云峰缓缓放倒,让他的后脑勺恰好枕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然后他凑近南云峰,吻了下他的肚脐。
起身时刻,他已换回了对话最初的表情,南云峰亦不再怀着惊恐不安的目光,他满脸通红,为自己两腿之间不听话的东西地唐突勃起而难堪。
“哥,我爱阿琴。”
“…你,你已经对我说过了。那么你不该…”
“但她不会取代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任何人都不能取代。只有你,会让我想去吻肚脐。”
蒙士谦看到南云峰的脸一下子明亮起来,月光的再次到来让他看清了南云峰生动的微笑。南云峰的微笑和他羞怯的声音,在那个月光时隐时现的夜晚,给予了蒙士谦长久的温暖。
相守
那一夜的温柔之后,南云峰又开始在早班之前晚班之后等到蒙士谦家楼下,他没有同蒙士谦商量,就在那里等着了。蒙士谦出门时见到他,二人浅浅地微笑一下。他们走在路的两边,都在偷偷关注着对方,可是谁都不会开口说话。
在厂里,南云峰主动退出了蒙士谦的亲密范围,和他保持着一段像他本人一样令人舒适的距离。每到下班时,南云峰会走到厂对面的河岸,他被亲吻肚脐的那个地方,等着蒙士谦随着工友们聊着天走出来。他在石头边徘徊踱步,不停地看着手腕上的老手表,直到看到蒙士谦被簇拥着有说有笑的面孔,他才会放松。
南云峰总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从不向蒙士谦表达过度的兴奋与激动,总是微笑着镇定自若地走向他,和他一同出发踏上回家的路。直到有一次蒙士谦故意晚出门五分钟,南云峰才向他流露了真实的情感。他记得那一次众人走出厂门时,南云峰因为没有立刻看到他显得惊慌失措。他犹如遭受突然一击似的呆立在那里,失望和不安在他脸上交替出现,然后他往别处张望起来,唯独没有朝蒙士谦这里看。当南云峰沮丧地向蒙士谦这个方向走来时,仍然不时地四处去张望,接下去他才看到微笑的蒙士谦。蒙士谦看到南云峰突然不顾一切地向他奔跑过来,他紧紧捏住蒙士谦的手,又慌张地松开,道歉,他手掌里满是汗水。
秋去冬来。蒙家冬天开始烧煤火了。镇上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雪,从家到厂里的路都被封上了。腊八当天,厂里停工,喇叭广播都呼吁大家伙上街铲雪扫雪,清理路面,蒙士谦就拿了铁锹跟着人们一道在路上铲雪,他的眼睛四处搜寻了一阵,看到了那个让他在意的身影之后向着那个方向走去,而后大声咳嗽两声,让南云峰注意到他陪在他身后。团结力量大,齐膝的雪层用了大半天便铲了干净,能让人踩着走了。
忙活到夜里十来点,众人各自收了工具打道回府,天公不作美,竟又开始飘小雪。大家纷纷骂将起来,说白忙活一整天,瞎了眼的老天爷。蒙士谦听了笑笑,劝慰工友们说,指天骂地没用,老天爷不管下雪的事儿,大家回去好好睡一觉,大不了明早再干一场,我们工人要靠双手改造世界嘛。
和南云峰做了目光的告别后,蒙士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他的贴身秋衣秋裤已经被汗浸得透透的了,鞋袜也都被雪水泡湿。到家时已经是凌晨,各屋的灯都熄灭了,蒙士谦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见客厅水壶里还有点剩下来的开水,他把这点水提进厕所,掺了些冷水攒了一大盆,照着头浇了下去。
身上才算暖和一点,就着这股热劲儿,他光着身子摸黑进了屋,弯下腰掀开被子时,却看见阿琴精赤着身子躺在他被窝里。
冷气一进来,阿琴立马就惊醒了。蒙士谦将门口的灯绳拉开,阿琴就坐在地上的被子里,一丝不挂,披散着头发,蒙士谦一眼便看见了她那两颗鸭梨似的垂着的胸脯。
阿琴慌张地用手遮住身子,狼狈地爬上了床,她背对着蒙士谦,将奶罩和裤头套上,又在上身穿了件毛衣,才红着脸扭过来。蒙士谦还傻着脸站在原地不动呢,阿琴用手遮着眼睛催他:“士谦,你不冷吗?”
这句话让蒙士谦想起来自己居然忘了冷了。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老二直直
地在空中竖了起来,赶紧扯了件衣服挡着那儿,佝偻着身子走到被子里钻进去。
二人空了一会儿,阿琴才慢慢地说,“士谦,你忘关灯了。”蒙士谦便想起来,阿琴飞快地回:“我去吧。你躺好,累了一天了。”
阿琴从床上下来,手扯着毛衣下头尽力遮住,却还是露了一点屁股出来,白花花的大腿晃得蒙士谦头晕。关了灯之后,两人各自躺好。蒙士谦又想起来道歉:
“抱歉,阿琴。我刚刚不是有意耍流氓。”
床上头翻了个身:“嗯…我知道。”
“你躺我被子里干什么呢?”
阿琴解释说:“连着下雪,地上冷。我想给你暖被窝,才脱光了睡你那,可能是我今天太累了,本来打算等你回来我就回床上的,结果我暖着暖着就睡着了。”
“…谢谢你。我挺暖和的。”蒙士谦悄悄把被子在身上裹紧了,让残存的温度贴住皮肤。他把鼻子埋进去吸了吸,闻到了一股花一样的香气。
“阿琴…”
“嗯?”
“你刚刚躲什么呢?”
“…”阿琴懵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是啊,我躲什么呢。我是你老婆,让你看见,也没什么的…”
蒙士谦觉得阿琴害羞的样子可爱,“以后不用给我暖被窝,我不冷的。明天我上街买两只暖水袋,以后你睡觉时把水袋藏到脚底,就不冷了。”
阿琴赶紧说:“不要给我买呀,先给爹妈用,特别是咱们爹。他腿最近总疼,我想是骨头里进去了寒气,我每天晚上让他在炉子旁边烤火,爹说烤火让他好一点了,说明热对他的腿有用…”
听着床上的阿琴絮叨,蒙士谦的手也没闲着,在被子底下有来有回,最后喘了口气,方觉得困了,把手上腿上的白湿东西胡乱抹在被单上。他闻着被面的味道,就好像是搂着阿琴睡了,心里也美滋滋的。第二天走了,阿琴给他收拾床铺,铺床垫时候探手进被窝,摸到不知一块儿又干又潮的地方,不知是什么东西洒上去了,掀起来一看,像面糊汤埳上去,白白的一圈,又凑上鼻子一闻,是腥鲜的味道,便知道是蒙士谦晚上用手弄出来的那个。
她旋即想,蒙士谦是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平日里从不和她亲近,也不是在性上欲望很足的人。可这样正经的男人,原来压在被窝里也会干这事的…他昨晚自己用手,是不是突然有了那方面的需求呢?是不是因为不小心叫他看了自己的身体,他才会有了需求呢?该是了,他昨天可是对着自己的裸体硬起来了的…那么,作为老婆的自己,也应该为老公解决这样的问题吧…
如此兜兜转转天马行空地想了半天,阿琴想出了幸福感,紧随其后的是苦涩感和失落感。蒙士谦竟宁愿自己用手也不愿碰她的。那或许又是自己痴心妄想了不该得到的东西,也就不再执着了。
可感情的事,是身在局中的人想停止,就停止得了的吗?
快新年时候,蒙士谦整日惦记着阿琴,阿琴心里也全都是蒙士谦,两人的心越走越近。厂子里工作环境算不得好,蒙士谦熬的时间久了,左眼生出了眼翳,导致他偏头痛,夜里疼得睡不着觉,只好坐起来揉眼睛,一揉就刺激得落泪,阿琴醒了,看他哭个不停,开了灯把他拉到床上,让他躺好了。她就去厕所漱口,蒙士谦不知她要做什么,等她回来,就跪到自己脸前头,用手指给自己擦眼泪,俯下身子伸舌舔那块眼翳。
蒙士谦一把子把阿琴推到一边,捂着眼睛坐起说:“你别这样,不卫生的。”
阿琴求他:“我刚用盐水漱口了…”
蒙士谦急忙解释:“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嫌你的嘴不卫生,我是说我自己的眼睛脏,怪恶心的…”
阿琴笑了一下,跪到蒙士谦面前,扶着他的肩膀又伸出了舌头,在那里舔了十来回,像小猫舔爪子似的,舔完就说:“我小时候也生过眼翳,我阿娘就用这法子来舔眼睑,每天睡前睡醒各舔上一回,一个星期就好了。士谦,你是不是头疼?我给你按按吧。”
说罢两只手就扶住了蒙士谦的太阳穴。阿琴身上穿着白色碎花的睡衣,她几乎和蒙士谦身体贴在一块儿,让蒙士谦一低头就闻到了她胸部的香气…他顿时身体燥热内心如火了,将一切的隐忍抛到脑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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