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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收割
初初入秋,庆国京都北方平原的上方,一片云影天光乍有乍无。在田里劳作的百姓们没有抬头,他们没有兴趣欣赏老天爷借助云朵的形状与阳光的折射玩的美妙把戏,只是想在天边那朵雨云飘来之前,将地里那些金黄的作物收了回去。今年雨水有些偏多,听说南方的那条大江惩的厉害,但对于这些生活在疆域之北的民众而言,河堤是否安好与他们没有什么关係,他们更担心这些该死的泼雨,会不会耽误了一年的收成。
偶尔有几保硕肥的田鼠悍不畏人地从农民们的脚下穿过,抢夺着田中那些散落着的谷粒。农夫们手中的镰刀懒得对付这些祸害,只是专心致志地收割着谷子,官道两侧一大片连绵不绝的稻田里,那些唰唰的割谷声渐渐汇成一处,形成一种整齐而且能让闻者产生某种满足感的美妙声音。
那些赤裸着精瘦上身的农夫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将自己身上被谷叶割出来的道道小裂口展示给冷漠的上天观看,却没有注意到官道上正有一列长的彷佛看不见尾的车队正缓缓行了过来。
庆国出使北齐的使团终于做到了春时去,秋时回的承诺,赶在了九月中回到了国土之中。
只是回时的车队却比去时的队伍要显得更加宠大了些,除了北齐方面为了表示诚意的回礼之外,送亲的官员与仪仗更是不少,足以看出北齐朝廷对于公主出嫁的重视,这毕竟是两国间的第一次联姻。谁也不知道这种女人外交能给这片刚刚安静了二十年地大陆带来什么样的转机。
除了北齐大公主所在的那辆华美马车外,长长的车队中还有一辆马车比较引人注意,因为不论是与北齐送亲地描彩马车相比,还是与庆国朝廷的黑色马车相比。那辆马车都要显得寒酸许多,虽然拉车的马也是骏马,但连马头摇摆的都有些有气无力。
使团的成员们知道,那是因为那辆马车太重了的缘故,上面放着北齐大家庄墨韩临终前赠予使团正使范閒大人的书籍,那些书看着不起眼,没有想到却竟是比大公主的嫁妆珠宝还要重了许多。每每看到这辆马车,使团的众多成员都不免生出几分敬意,不仅仅是因为范大人脸上的光彩,也是因为敬佩范大人地治学之风。所有人都清楚。自从路过北围几个小国,在沧州外入了国境后,范大人便一直将自己关在那辆马车中。日以继夜地看书,竟是连饮食休息都不大愿意下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
范閒叹了口气,将手中那本前朝的诗集放回身后的箱中,车帘被迎面来风一吹闭了起来,让车厢里陷入灰暗之中。看不清他脸上地表情,但听这声音也能知道,咱们的范大人,并不是很情愿待在车上伪装一位勤勉的当世文学大家。
这一路南下,无比顺利平安,那位北齐大公主从庄墨韩逝世的悲哀情绪中摆脱出来后,也回復了一位贵人应的矜持与自重,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麻烦。相反在驿站之中,城守府里,范閒偶尔还能与这位面相清美地大公主说上几句话,聊些比较寻常的事情,排遣一下旅途中的寂寞。虽然他身为臣子不敢有任何逾礼之处,但对着一位姑娘家,总比面对着高达那些冷面刀客与言冰云那块冰要好过许多。
但这种情况,在过了沧州之后,终于结束了,不是说回到庆国地土地上,范閒便不敢与这位大皇子未来的媳妇说话,而是因为使团里忽然多了一个人,而那个人的身份有些特殊,来历有些诡异,与使团里某位仁兄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那个人一直待在大公主的马车里,范閒也不想看见她天天以泪洗面的凄惨模样,所以只好自己躲进了马车中,将难题留给了言冰云,小言公子。
一路上监察院都会有些情报传来,除了南方侦办的那几件古怪命案还没有线索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没有人想到,最让所有人震惊的消息,却是从北方传来。
沈重死了,在一个下雨地夜晚,在十三名锦衣卫高手的保护下,被手持一柄长枪的军方大将上杉虎当街狙杀于轿中。
堂堂当朝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继肖恩之后北齐最大的密探头子,竟然就这样窝囊的死了!这个看似荒谬的消息,却已经被证实是无比真实,范閒揉了揉太阳穴,苦笑了一声,想到那份情报里王启年的描述,也不禁有些心惊。
情报上说那个雨夜,上杉虎全身笼着黑甲甲,手持长枪,于长街之上,纵马疾驰,一枪便挑了轿中沈重人头,长枪再扫,生撕了沈重身周的护卫身躯,收枪纵马回府之时,那条长街上的雨似乎才敢落了下来。这等声势,实在是有些骇人,一位九品上的绝世强者,用这种强悍的手段,直接撕裂了所有的阴谋与算计,纯以武力开始挑战整个朝廷的权威,这不是鲁莽二字可以形容,应该称其为暴戾!
没有想到上杉虎竟然会是如此霸蛮的人物,范閒知道自己依旧是低估了军队在沙场之上练就的铁血心性,不禁觉得头愈发地痛了,手指头再怎么揉也无法缓解一二,毕竟有很多人知道他在肖恩越狱一事上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就算谭武在毁面自杀前,没有高呼那一声「杀我者范閒」,估计上杉虎也会将肖恩的死亡,南朝人的临阵
背叛这两笔帐,都算在他的头上。
范閒只有希望,南庆与北齐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永不再战,永不给上杉虎在沙场之上与自己对阵的机会。
当然,沈重的死还有许多疑点,毕竟他是权倾一方的锦衣卫头目,就算上杉虎如何暴戾,军方如何震火,想要当街杀他,也不是件如何容易的事情,而且事后北齐朝廷的反应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宫中沉默了一夜之后,只是将上杉虎圈禁府中,爵位全夺,另一道旨意却是令人震惊地直指沈重这些年来的诸多犯法违禁事,那圣旨上的一笔一笔,竟是将刚死的沈重直接扔进了污水缸中,让他永世再难翻生。
沈宅接着被抄,锦衣卫内部大清洗,军方扬眉吐气,少年皇帝虽保持沉默,但想来心中也一定欢喜,因为通过此事,上杉虎对于皇家的怨气应该要少了些,不过像上杉虎这样一头猛虎,还真不是好驾驭的角色,单看宫中依然将上杉虎禁在京中,便知道他们还在头痛到底如何安置他,杀,自然是杀不得,没人愿意承受军方的反弹,放,也是放不得,猛虎归山,谁知会有何等后事。
范閒摇了摇头,没有想到海棠听了自己的话后,对沈重的下手竟是来的如此快,如此猛烈。但在脑海中构织上杉虎雨夜突杀沈重的画面后,本应担心自身安危的他,却无来由地生起一丝快意与欣赏,厉杀绝断,快意恩仇,当上杉虎于马上缓缓举起黑色长枪,准备收割沈重性命之时,只怕眼中再无一丝对这天地的敬畏了,长街上的那场夜雨,该是怎样嚣张的下着?
他掀开车帘,也不喊车伕停车便直接跳了下去,站在官道之上,挥手扇开迎面而来的黄风,看着官道两侧正在辛苦劳作的农夫,心头微动,将那些北边的事情全部抛诸脑后,那些事情已经影响不到他,他也暂时无法影响到,只好扔开。
抬头看了一眼时明时暗的天光,他瞇了瞇眼,知道今天之内应该可以赶到龙泉驿,稍稍放下了心,公主远嫁,一路上应该比现在的速度要缓慢许多,但是范閒心中有椿隐忧,所以仗着使团中无人敢多言,将行程加快了不少。眼见马上就要入京,他终于停了对家中亲人的思念,明日应该便能看见婉儿了,不知道她的身子养的好些了没有,至于妹妹那面,如果五竹叔在京都,应该暂时无碍才是。
上了后一辆马车,他看了一眼正在装睡的言冰云,皱了皱眉头,斥道:「你惹出来的事情,终究要你去解决,这马上便要入京,难道让她一直跟着公主殿下?如果让北齐方面知道了我们包庇他们的重犯,你让朝廷如何交待?」
言冰云睁开眼睛,却是偏过头去不看自己的上司,望着车窗外的金黄稻田,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却终究只是淡淡说道:「沈重之死,只是北齐皇帝夺权的一个步骤,至于她的死活,相信北齐方面不会关心。」
范閒望着他,忽然柔和了语气:「她的死活若你也不关心,那就交给我处理吧。」
言冰云缓缓回头,眼中厉色一现即隐:「杀了她,对我们没好处。」
「舍不得就是舍不得。」范閒摇了摇头:「我本以为你不是寻常人物,没料到竟也如此自欺欺人。」
言冰云没有回答,沉默着将头转了过去,看着窗外的农夫们在收割着沉甸甸的丰收。
……
……
在车队前方那辆华丽贵重的马车中,北齐大公主叹了一口气,看着窗边那位自幼感情极好的姐妹,没有说什么。从上京城里侥倖逃了出来的沈大小姐,此时正痴痴地趴在窗棂上,与言冰云看着窗外相同的景色,却不知道是在想着情郎的绝情,是家破人亡的惨剧,还是离国去乡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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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道
就在使团里的这些贵人们各有心思的时候,车队已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来到了京都外围最后的一个驿站,看着那处摆放的仪仗与阵势,范閒叹了口气,只好将沈大小姐的问题拖到入京后再处理,如果仅以他的想法,这个女人是断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只是沈大小姐与那位大公主有交情,而小言公子又似乎对她有些隐隐的歉意。
此时早有礼部与鸿那寺太常寺的官员在这里等候,看着使团的车队缓缓行了过来,各整理衣装,将北齐的公主殿下迎下车来,好生恭敬。范閒眼珠子一转,招来高达,让他领着两名虎卫去将公主的车驾牢牢守住,断不能给这些朝臣发现车中有女子的事实。
其实以他目前的权力的位,并不用如此小心。
「范大人一路辛苦了!」
「范大人此行大长国威,陛下十分欣喜,此次回京,只怕马上就会另有重用吧?」
「老胡这话说得就错了,范大人如今……」
一阵让人轻飘飘的马屁恭维声中,范閒在众位官员的簇拥下进了驿站,北齐的公主正在内室休息,迎接正使的排场倒要显得更隆重些,如果不知道范閒身份的,一定很不解,为什么那些庆国朝廷里的
大臣们,会对这样年轻的一位中阶官员如此尊敬。
范閒满脸舍笑,对着身周的官员举手回礼,心中谈不上腻烦,只是微觉着急。他看了一眼四周。发现这些来迎的官员大部分都认识,有些是自己在太常寺时的同僚,有些是鸿驴寺与北齐谈判时名义上的下属,只有礼部的那些官员在恭敬中带着一丝畏惧,他明白这是什么原因。毕竟郭攸之算是被自己一手搞臭搞倒的。
屁股刚坐在椅子上,茶水只喝了一口,他开口问道:「这接下来是个什么章程?宫里有没有旨意,使团什么时候能进京?」不等众官应答,他抢先自嘲笑道:「本官恭为正使,但对于这一应流程还是有些不清楚。」
礼部的官员好不容易的到了亲近他的机会。哪肯错过,一位员外郎赶紧应道:「范大人放心,一应仪仗都有礼部安排,头前宫中便有了安排,早就妥当了。」
另有鸿胪寺的下属说道:「圣上知道使团官员离家日久,思家心切,所以未下明旨,只是口谕让使团进京,大人入京后,先去宫中……」
话还没说完,一位穿着正四品官服的官员从外面走了进来,屋内的官员们赶紧相迎。范閒定睛一瞧,呵呵笑着迎了上去,一拍对方的肩膀说道:「任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来者是鸿那寺的少卿任少安,范閒岳父的门人。任少安看见范閒平安无恙,也自心安,苦笑说道:「齐国公主来嫁。这是何等大事,我这个太常寺的苦力不来,不用都察院的御史来参。我也只好请辞了。」
范閒笑了笑,心里却有些疑惑。明知道今日使团将至,为什么这位少卿大人会来得这么晚?与屋中诸位官员稍微致意,他便拉着任少安到了门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任少安知道面前这位仁兄虽然年轻,但性情却是绵软里裹着钢铁,在京都一年便整出那么多的事情,掀翻那么多的官员,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是宰相林若甫已然告老还乡,林氏一脉的门人,如今在京中只有着范府了。两相考虑,不免有些犹豫,说道:「范大人,问的是什么事?」
范閒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我不是傻子,使团回京,这是何等样的事。我们离开上京的时候,北齐朝廷摆的规格朝廷应该是知道的,堂堂一位公主殿下在使团里,怎么来迎的儘是这么些芝麻官,辛其物跑哪儿去了?还有礼部那些侍郎呢?公主来嫁,至少宫中也要派些老嬷子吧,你是太常寺的人,理的就是皇家这些事情,我不问你问谁?」
任少安苦笑一声,说道:「今日……实在是不巧,辛其物去了那边,礼部的那些大老也去了那边,范閒你别怪哥哥我,我能赶着过来,也算是把那边得罪了。」
「那边是哪边?」范閒微感惊讶。
……
任少安继读苦笑着说道:「大皇子也是今天回京,与你们隔着不到三里远驻着营,所以说这事儿太巧,礼部的人,枢密院与兵部的人都在那边侍候着,使团这边自然清静了些。」说完这番话后,他又继续说道:「范閒,你我的交情在这里,我也不怕明说,你也是位水晶心肝儿的人物,难道还真在乎这些表面上的仪程?」
范閒也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笑着摇摇头:「我只是想着赶紧回京,只是公主毕竟是公主,朝廷若慢待于她,惹得天下物议,不免不美。」
他此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来迎按使团的规格要弱了许多,那边毕竟是位拥有兵权的大皇子,那些朝臣们自然要住那边涌,就算是拍马屁,也得拍高头大马的屁股。他挥手阻止了任少安的解释,好奇问道:「年初的旨意写得明白,秋深长草之时,大皇子才会领军回京,这才初秋,他怎么就回来了?」
「说是太后想长孙了。」任少安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所以提前起了程,西路军在定州那里驻了下来,此次大皇子就领着两百亲兵回京。」
范閒摇摇头,斥道:「那些礼部的官员也不知道是不是跟郭家学得蠢了,使团入京,皇子回宫,这么多人,难道也不知道安排一下。在路上传封信来,不论哪路,拖上一两天又不是做不到,这下好,都挤在城外这道上。怎么办?」
「礼部与鸿驴寺一路都有信给你。说让使团慢些,谁料到使团路上竟是一天没歇,直接就回了京,这才挤作了一堆。」
范閒嘿嘿一笑,没有说什么。使团千里疾驰回京,这本来就是他的意思。
「容一容,等安排好了,使团后日入城,你看怎么样?」任少安有些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位在监察院里待了多久,有没有继承陈萍萍院长那股子谁都不看在眼里的骄横气焰,又道:「新任礼部尚书不好意思来使团这里,所以托我传个话。」
「妈的。老子要急着回家抱老婆!」范閒与他相熟,说话间也放肆了些,笑骂道:「还等两天,当心你以后来府里,我家那位罚你。」
任少安有汗渗于额,他当然知道范閒家里那位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虽然一直病恹恹的,但背景却是无比深厚。
范閒也不想与那位素未谋面的大皇子争这些东西,而且他也没资格与人争
。笑着拍拍任少安的肩膀,说道:「放心吧,不会让你难做的。」略一斟酌。说道:「我去禀告公主一声,免得人家小两口没有见面。就先生了嫌隙,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要解释一下。」
任少安瞠目结舌,看着范閒向公主暂时歇息的房间走去,心想您这玩的哪一出?你什么都不说,拖上两天又如何?那位公主若是个不肯落下风的,你这解释,只怕就会成了挑拔。
他哪里知道,范閒这个蔫儿坏的傢伙,根本就是自己急着回家,至于大皇子与大公主怎么争,他可懒得去管。
……
任少安正在外面抹汗等着,发现打驿站外面又跑进来了一位抹着汗的四品官员,那官员后背已经湿透了,这初秋燥热,他两边跑着,确实有些吃亏。来人正是鸿胪寺少卿辛其物,他看见任少卿在这里,拱手一礼,压低声音说道:「你来得倒挺早。」
任少安知道对方是东宫的近人,本不是如何亲近,但在宰相去职之后,官场上已经将任少安归到了范閒一派,对于几个皇子而言没有什么亲疏,所以这些天二人走得也熟络了些,笑骂道:「范大人在这里,我要不来,可是要挨小姐数落的,倒是你,你一向与他亲近,怎么这时候才来,当心他待会儿落你的脸面。」
辛其物微微一怔,苦笑说道:「范大人不是这路人。」想到今天这荒唐,他忍不住自嘲道:「大皇子与使团同时抵达京外,我看啊,先不说礼部那些人不知如何安排,就连这三院六部四寺的臣子,都有些迷糊,到底应该先迎哪一边?」
这话一出口,任少安与辛其物同时安静了下来,场面显得有些诡异,许久之后,二人才咳了两声,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发现刚才自己的对话,竟是将大皇子与使团的重要性放在了同一个层级上考虑,难道说……范閒掌了监察院,又有了一代文名后,竟是隐隐可以与一位掌兵皇子地位相提并论?
辛其物摇摇头,将这个有些荒诞的想法抛诸脑后,但却清楚的知道,既然众官如此为难,那在下意识里已经将范閒放在了一个极高的地位上。也对,看那范大人入京不过一年有余,便整出那么多事情来,确实是有些令人吃惊。虽然说使团里还有一位异国的公主,但那些官员的真实想法自然是想巴结范家,巴结监察院。
「范大人……先前没见到我,没有说什么吧?」辛其物小心问道。
任少安摇了摇头。辛其物稍稍心安,微笑说道:「其实于情于理,大皇子先至,我总要替东宫致意,范大人毕竟是臣子,他自有分数。」
……
「我可没有什么分数」范閒一路走了过来,与辛其物打了个招呼:「亏你与我饮酒的时候倒是爽快,称兄道弟的亲热,我这出国数月,你竟是不来迎我。怒了,怒了,哈哈。」
说着怒了,却是在笑,辛其物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看见范閒满脸温和笑容,轻声说道:「于情于理,你是鸿驴寺少卿,主理一应外交事务,不来接使团。却跑去接什么大皇子,难道你也准备去枢密院里谋个参谋做做?」
这话平淡,却显露了一丝不爽。
辛其物微微愕然,心想范閒不应该是这等在乎此事的人,更不应该如此愚蠢地将不满表露在脸上才对啊。
范閒对着这二位朝中年青主力派大官拱手一礼,直直地挺着身子,说道:「使团今日便要入京,二位大臣安排一下吧,礼部那边找不到人。你们去找去。」
嗡的一声!二位少卿的头顿时大了起来,怎么都想不到范閒竟有这般大的胆量与大皇子争道!只是宫中似乎忘了这件事情,根本没有旨意,使团如果要抢先入京,从规矩上说,倒也没有多大问题。
问题是……那边可是大皇子啊!
任少安咳了两声,看了范閒一眼、是想提醒他,辛其物毕竟是太子门人。不要在他面前表露得如此对大皇子不敬。范閒却是将他的「媚眼」全数收下,依然微笑说道:「使团要先入京,这是公主殿下的意思。你们去安排一下,大皇子那边嘛……让他们等等。」
说完这番话。他一甩袖子就出了驿站,吩咐使团下属开始准备人京的事宜,扔下房后那二位瞠目结舌的少卿大人,心想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竟然敢和大皇子争道!辛其物脸上神情变幻不停,终究一咬牙道:「反正宫中也没有说法,这事儿我不管了!」
任少安好奇道:「你不管了你去哪儿?你这鸿胪寺的少卿不管使团入京仪式,当心别人参你。」
辛其物笑了笑,说道:「我不管大皇子那边,反正这是我的职司,就算大皇子不高兴,我也有个说法,我跟着使团走……倒是你,太常寺管理宗族皇室,这一边是陛下的儿子,一边是陛下将来的儿媳妇儿,你准备管哪边?」
任少安在心里骂了他无数声,但他毕竟与范閒关係亲厚,只好摇了摇头往大皇子那边赶,去让礼部淮备,同时打算在大皇子面前转还一下,不知道待会儿城门外那条唯一的官道上,究竟会发生什么。
……
上了马车,看着言冰云,范閒
摇了摇头:「你待会儿不要露面,一旦入京,言大人会派人来接你。记住在没有述职之前,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消息。」
微微颌首,忽然开口说道:「争什么争?别人毕竟是大皇子,陛下的儿子,你有什么资格和他争?你不是一个愚蠢的人,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皇子?」范閒坐在了他的身边,等着车队的启程,笑着说道:「这玩意儿很稀罕吗?再说了,不是我要和他争,而是某位贵人要和他争。」
言冰云不解,范閒哈哈笑道:「小两口还没有见面,便要开始抢夺日后家中的话事权了,那位公主殿下本是个清淡的性子,但一听说大皇子要抢先进城,便柳眉倒竖,站在河东张嘴……这女人啊,果然都是看不明白的。」
「河东?什么河?」言冰云痛斥道:「这事儿还不是你从中挑拔,我就不明白了,还没有回京,就要和一位大皇子撕破脸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极好,似乎你开始为我这个上司通盘考虑问题了。」范閒苦脸说道:「我真没有挑拔公主,真的。谁知道这位恬静的公主殿下竟然也信奉东风压倒西风的道理。」这话出自石头记八十二回,根本还没有写出来,范閒只是代指,心里却是微觉高兴,他是真急着回家,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我为什么要得罪大皇子,这个道理很简单?我很难再像今天一样找到这样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表明我极不喜欢大皇子的机会。」
「为什么要这样?」
「你虽然久在北方,但这些日子里,我相信你也从使团里知道了我的许多事情。」范閒看着言冰云。
言冰云点点头。
「我和东宫的关係如何?」
「表面上看着有些纷争,但实际上太子很看重你,包括春闱的事情都是他在关照你,后来出使一事上,他也极为照顾你,对你颇为示好。」
「不错,所以我也对东宫多有回护。」这话说的是春闱弊案中的事情,范閒没有给言冰云讲请楚,继续说道:「而且我与靖王世子交好,靖王世子又是二皇子派……所以,我与二皇子的关係也不差。」
言冰云马上明白了范閒为什么要的罪大皇子。
「我与东宫,二皇子的关係都不错,如果日后与大皇子关係也好了……」范閒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微笑:「试问一个手上有监察院和内库的年轻人,同时交好三个皇子,这位年轻人究竟想做什么?宫里那些娘娘们会看我顺眼吗?」
……
今日京都城外乱成一团糟,唯一有能力平息这种骚动的深宫,却迟迟没有旨意出来,干是乎一众官员汗流浃背,畏畏缩缩,立于城门之前,看着官道之上远远行来的两列队伍,不停地在心里骂着娘,骂着范閒的娘。大皇子的娘是陛下的女人,那是不敢骂的。
大皇子的亲兵都是从西面的沙场上下来的悍卒,看见这个破使团居然敢和皇子抢道,早就怒气衝天,只是大皇子辖下军纪极严,所以一直忍着,看着使团那似乎数不尽的马车缓缓从他们的身边行过。在那一众骑兵之中,大皇子的一位稗将忍不住了,喝斥道:「哪里来的臣子,一点规矩都不懂,是要找死吗!」
两边的队伍同时停了下来,场间的气氛无比紧张。
范閒下了马车,极做作地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那边隐隐可见的皇子车驾遥遥一礼,说道:「微臣范閒,拜见大殿下。」
……
「范閒?你就是范閒?」一道雄浑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略有蔑视之意:「没想到晨儿许的相公,竟然就是你,敢与皇子争道,胆量可观,只是未免愚蠢了些。」
范閒微微一笑,十分恭谨说道:「臣不敢与殿下抢道,只是……」
话音未落,他身后那辆华贵异常的马车里,传出北齐大公主平静而自信的声音:「本宫柔弱女子,一路南下远来,莫非大殿下定要让我在城外多待几天?」
大皇子的亲兵们都楞住了,似乎此时才想起来,使团里面还有位尊贵人物,这女子再过些日子就会是大皇纪、自己这些人的主母。
范閒瞥了大皇子骑兵一眼,心想这是家务事,自己就不搀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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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务事
大皇子长年征战在外,虽然西蛮早己不如当年那般凶蛮,但毕竟沙场上多是风雪,刀光夹着鲜血浸染几年下来,这位皇子与在京中的几位兄弟早已大不相同,虚套的东西少了些,蛮横的军中脾性多了些。
此次归京,以大皇子领军的身份,依例可以带二百到五百名亲卫进京,但他最终只是挑了两百名亲名,想来也是不想让京中这些官员与宫中多心,但手下这些亲卫个个也是些悍勇之辈,此时与使团争道,早就已经快压制不住杀气,这二百名亲兵骑在马上,面露骄横鄙夷之色,沙场上下来的人,总是会瞧这些文官有些不顺眼。但这数百道眼光投向那辆马车,知道那车里人的身份,竟是不敢多说什么。
车里坐的是将来的皇妃,这些西军下来的凶人再直愣,也不会傻到为
了争道之事,得罪将来的女主人。
礼部尚书迎出城外十里地,此时在场的官员中就以他的资历最深,官阶最高,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他好不难受地站了出来,准备打圆场,稍许说了几句什么,但在一片马嘶之中,竟是没有几个人听得清楚。
一片嘶声骤然响起,西军亲兵营众骑像流水一般从中分开,数十匹骏马被控制得极为准确,在并不宽宏的官道上让出一大片地方来,的的马蹄声中,一位浑身披着玄素战甲的大将拍马走上前来。
范閒此时站在大公主马车旁,眉头微皱,正待避开,不料大皇子亲兵的马匹竟是藉着让道之势。横衝直撞了过来,这些将士长年在外,哪里知道范閒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先前看这漂亮公子哥儿说话,便已是一肚子气。此时更是存着将他吓倒在的。好生屈辱一番的念头,所以头前的几匹高头大马便擦着范閒的身体掠过,看上去极其危险。
范閒却是面带微笑,微微躬身,对着那马上的大将行了一礼。根本就不理会身边跳跃嘶鸣桃衅的骏马:「臣范閒,见过大殿下。」
纵马而来的,自然便是庆国的大皇子,只见他双目炯然有神,眸子里天然一股厉杀,眉直鼻挺,颧骨微高,却不显得难看,反而有丝英武的味道。大皇子骑在马上,全身盔甲反光,看上去倒真像位天神一般,令人不敢直视。
所以范閒并未直视,只是微带一丝可恶可厌的羞怯笑容,微微低头行礼。
大皇子似乎也没有想到马前那个显得有些狗谨与卑微的文臣,便是如今京中最当红的范閒,不由微微一怔,忽然开口说道:「这么俊?怎么笑得像个娘儿们似的。」
大皇子性情粗豪。只是无心言语,却不留神被身边的亲兵听进耳去,以为主子是要刻意羞辱这位敢和己等争道的文臣。千是齐声哗笑了起来,笑声直衝京都郊外的天空。有说不尽的鄙夷情绪,大皇子略愣了愣,也懒得去管,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而那几匹正在得意的马匹,也离范閒越来越近,他已经都能听到骏马鼻孔张开的声音。几张长长的马脸向自己逼了过来,正是大皇子的亲兵想纵马将使团逼离官道。
范閒眉头微微一皱,没有料到这位大皇子竟然是不给自己未来老婆的面子,看来更不会给自己这个偏远妹夫面子了,看着眼前的马脸越来越近,那巨大马眼中的兴奋之意渐起,知道这些战马不好操控,性情噬血,不由在心头叹了一口气,准备暂时退下——反正与大皇子结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不要与对方真的翻脸,范閒与军方向来没有什么关係,这本就是他的一大弱势,如果让那些枢密院的老将军们以为自己是刻意落西路军面子,恐怕日后朝中会有些不好过。
他是这般想的,却忘了他的下属不是这般想的,见着提司大人处境危险,隐藏在使团里的监察院吏员剑手们纷纷显出形来,像十几道轻烟一般游走而出,或站于马车之上,或寻找到官道旁的制高点,纷纷举起手中的弩箭,对准了逼近范閒的那几匹马。
「使不得!」礼部尚书大惊失色,居然在京都外动武?这要传到天下,朝廷哪里还有颜面?自己这礼部尚书自然是不用做了,你大皇子难道还能有好果子吃?你范閒就算有监察院撑腰,难道陛下还不赏你一顿板子?
迎接的群臣这时才反应过来,看着那些冰冷的监察官员,才想起了范閒那一个令人害怕的身份,纷纷嚷道:「都住手!胡闹什么!」
大皇子冷眼看着这一幕,不知怎的,却对这个叫范閒的监察院小狗,看着要顺眼了许多,在他的心中,但凡敢和自己正面对上的,都算是有种的傢伙。
范閒此时却在暗中叫苦,属下这些监察院的官员,这一路之上被自已调教得极好,没有想到此时竟是心忧自己的安危,却毫不顾忌朝廷颜面,竟敢把弩箭对准一路东归的西路军,要知道这些将士可是在外为国征战日久,这事儿要传出去,只怕陈老跛子都会难受好一阵。
大皇子笑了起来,似乎看出了范閒内心的担忧,准备看他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他的亲兵营见着居然有人敢要胁自己,这些年炼就的血煞气息顿时涌了上来,震天价地齐声一吼,提抢张弓,将使团前队团团围住,而同时……那几匹马已经将范閒围在了当中!
范閒举起手,屈起了中指与无名指,在几匹马的包围中清清楚楚地比划了一个手势。
监察院官员与剑手们看见这个手势后,面无表情,收弩,下马,归队,竟是整齐划一,根本没有半分犹疑。
大皇子骑在马上,露出盔甲的半张脸面色不变,内心深处却是有些震惊。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臣子。竟然驭下如此严苛,当此局势,竟是一个手势便能让所有的人马上住手,这等纪律,纵使是自己的西路军,只怕也做不到。
大皇子心中清楚,在京都郊外,不可能真的如何,更何况城门处还有太子与老二在等着,所以他轻轻提了提马缰,挥手示意将士们退下。一阵并不整齐的哗啦声音响起,亲兵们犹自有些不甘地收回弓箭,拉马而回,比起监察院见令而止的气势,着实
是差了不少。大皇子忍不住皱了皱眉。
便在此时,围着范閒的那几匹马正准备拉回来,不料距离太近,加上官道上铺的黄土已轻渐渐干了,扬尘而起,灌入一匹高头大马的鼻子,那匹马踢着蹄子,扭着长长脖颈,顿时让这几匹马同时乱了起来。
两匹马便同时向着范閒衝了过去!
这纯属意外,大皇子隔着十丈的看着,也不免心头一惊。如果真撞死了这位父皇眼中的红人,只怕自己在西边的功劳就全废了!但他马上想起来传说中范閒的本事。不免生出一丝希望,心想你既然是监察院的提司,总不至于被几匹马撞死了吧?
嘶!马儿直衝而过,顿时将范閒湮没在腾起的灰尘之中,只有高手们才能隐隐看清灰尘里有两道亮光响起。
砰砰两声堕地的闷响,灰尘渐渐落下之后,范閒依然保持着那可恶的微笑,有些拘谨地站在场中央,而那两匹惊马却是掠过了他的身体,颓然倒在地上,马上骑士似乎是昏了过去,而那两匹马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只见马头已经带着两蓬鲜血飞了老远,骏马的尸体震得官道上的黄土微裂!
在范閒的身后,两名穿着褐色衣裳的刀客双手紧握齐人长的长刀、面色冷漠,眼泛寒意,看着不远处的大皇子亲兵营。
两刀齐下,生斩两个马头,好快的刀,好快的出手!
大皇子瞳孔微缩,看着范閒身后的两名刀客,不知怎的,却觉得对方的出手有些熟悉,手指轻轻敲击着大腿外侧的甲片,当当微响,望着范閒一字一句说道:「范大人果然厉害,本王征战数年,没想到一回京都,便被阁下当众斩了两匹马!原来朝廷便是这般欢迎将士回家的。」
范閒叹了一口气,伸手掩住口鼻,似乎是嫌这马血的味道有些刺人,解释道:「大殿下,给臣一千个胆子,臣也不敢杀了殿下的战马啊。」他此时才发现,这位殿下虽然粗豪,但不是笨人,字字句句扣着自己,待听到大皇子自称本王,这才想起来,在旨意巡西令大皇子东归之时,陛下已经封了大皇子王爵,这是所有皇室子弟中,第一个封王之人。
想到今天可是将对方得罪惨了,范閒也禁不住皱了皱眉头。
大皇子面色渐寒之时,他身边那位贴身的护卫却走上前来,说了几句什么。听到这几句话,大皇子眼光一定,看着范閒身后的两句刀客,皱眉说道:「原来是虎卫。」
高达此时也在范閒身后低声说道:「大皇子身旁那位,是名虎卫。」
范閒一挑眉头问道:「你认识?」
「属下不认识。但属下知道。」高达沉声应道,长刀之上的马血此时还在往下滴着。范閒说道:「你既是虎卫,怎么能对大皇子如此无礼。」
高达沉声道:「少爷,陛下有旨,属下只须护得少爷平安,至于对方是谁,不用考虑。」
二人说话声音极轻,范閒眉宇间骤现几丝莫名之色,沉默半晌后,忽然对着大皇子的坐骑长身一礼,没有多说什么。
此时大皇子属下的亲兵营早已将昏厥的两名亲兵抬了回去,只等殿下一声令下,便衝将过去,将使团的人一顿好揍,偏生此时大皇子却陷入了沉默之中。忽然间大皇子单骑而至,迂行驶到范閒的身边,微微低下身子,压低声音说道:「你这脾气,我喜欢。但你杀马不祥。入京后,当心本王找你麻烦。」
范閒叹了口气说道:「大殿下,和微臣真的无关,请殿下明鉴。」
大皇子冷哼一声。他身为皇家子弟,自然是知道虎卫的统辖权,以为是父皇给使团安的保镖,真与范閒无关,但内心深处依然是极为恼怒。
「是本宫的意思,殿下若有不满,不要难为范大人。」马车里安静许久的公主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
此时众官员才围了上来,任少安拉着范閒的手,辛其特抱着大皇子的腿。宫里的小黄门死命摸着大皇子的马缰,礼部尚书吹鬍子瞪眼,将那些面带仇恨之色的亲兵营骂了回去,另有枢密院的大老充当马后和事佬,总之是庆国朝廷齐动员,将大皇子与围了当中,化干戈为玉帛,化戾气为祥和。
这多的官员围了过来,使团与西路军的衝突自然只好罢了。不然动起手来,不然真伤了哪位老人家,那就等于是不给朝廷面子。
朝廷是什么?不是三院六部四寺。而是面子,所有臣子的面子。
正此时。城门处远远看着这边似乎发生了什么,终于有了反应,一骑挟尘而至,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是使团提前到了,与大皇子争道,这等大事哪里是下属们能够处理的,赶紧回报。
此时双方都争起了性子,纵使范閒再想退,那马车里的公主,使团里的文官们也不想再退,硬是要比大皇子先进城不可。
但大皇子今日窝窝囊囊死了两匹马,落了好大一个面子,若不是知道虎卫是父皇亲信,绝不是一个臣子可以支使,不然早就下令乱枪开道。但此时他也被激起了脾气,哪里肯让使团先进城,什么狗屁公主,你将来还不是要给本王端洗脚水的货色!
争执不下,被众位朝廷官员
抱腿的抱腿,拦马的拦马,这架自然是打不成了,于是只好玩些口舌上的官司,但那些西路军的将士打仗或是厉害的,打起嘴仗来,又如何是使团里这些擅长诡辩之术外交官员的对手,从朝廷规矩到两国邦谊,从陛下圣心到官员颜面,渐渐的大皇子那边落了下风,却是十分强硬的将官道堵着,不肯让使团先进。
一辆明黄色的车驾,便在庆国开国以来,整个朝廷最热闹的一次菜市场撒泼声中,缓缓驶近了事故现场。
终于有人发现了,赶紧住嘴不语,而此时范閒早就已经退了出去,凑到言冰云的马车旁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得了言冰云的提醒,也马上发现了这辆车驾,赶紧迎了上去,整理官服,跟着身边的那些官员,行了大礼。
「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本来依着陛下圣旨,在城门口处准备迎接大皇子返京,哪里知道这里竟然闹得如此厉害,没办法,只好屈尊亲自前来调解。
见是太子来了,大皇子也不敢再放肆痛骂,赶紧下马,带着盔甲走到太子车驾之前,便要跪拜。此时太子却已经是下了车驾,赶紧拦着,硬是不让他跪下去,嘴里还不停说道:「大哥,你在甲冑在身,不须行此大礼,更何况你是兄长,怎能让你拜我。」
大皇子的性情还真是直接,太子说不让拜,他便不拜,直起了身子,取下了头盔。身旁太常寺与礼部的官员虽然在心里嘀咕着什么,但是人家两兄弟的事情,既然陛下都不在乎这些礼仪,自己这些做臣子的,多什么嘴。
太子望着兄长的脸颊,有些动情说道:「大哥长年在外为国征战,这风吹日晒的,人也瘦了。」
大皇子笑着应道:「这有什么?在外面跑马也算舒爽,你也知道,为兄不喜欢在府里待着,闷不死个人。这不,如果不是奶奶一定要我回来,我恨不得还在外面多待些日子。」
太子责怪道:「不止皇祖母,父皇皇后,宁纪,还有我们这些兄弟,都想你早些回来。」
大皇子斜着眼看着范閒一眼,说道:「只怕有些人不想我早些回来。」
太子见他面色不豫,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由哈哈笑了起来,这笑声有些古怪,那些大臣们也不知道太子是在玩什么玄虚。只见太子轻轻招了招手,令范閒过来,责问道:「是你与大殿下争道?你可知这是重罪。」
范閒笑了笑,解释道:「臣哪有那个胆子,是北齐大公主殿下一路远来,身上又染了些风寒,实在是禁不得城外再等了。」
太子微微颌首,又携着大皇兄的手走到那辆马车旁,轻声致意,这才回过身来,对大皇兄笑着说道:「你也别与这些臣子计较,再说你这两年不在京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来也不知道范閒,来来,本宫给你介绍一下。」
范閒与太子其实根本没有怎么见过面,但见太子此时温和表情,知道对方是要在众官面前显示与自己的亲密友好关係,于是满脸微笑走上前去,对着大皇子行了一礼:「臣太学奉正范閒,见过大殿下。」
「你是四品居中郎。」太子责怪道:「怎么把自己的官职都忘了。」
范閒苦笑着摇摇头:「这一路北上南下,实在是有些糊涂,请太子恕罪。」
太子轻声对大皇子说道:「范閒如今在帮院长大人的忙。」
「这我是知道的,监察院提司,好大的官威啊。」大皇子冷笑说道。
太子笑着打圆场:「罢了罢了,就算不看在我的面上,看在晨丫头的面上,你也不能和他治气,话说小时候,你与晨丫头可是极好的……说来说去,范閒也是咱们的妹夫,都是一家人,你生的哪门子气。」
大皇子冷哼一声,看着有些拘谨的范閒:「我生的便是这门子气,晨儿在宫中那是众人手心的宝贝,居然就嫁给这么个娘娘腔,看着便是恼火!成婚不到半年,居然就自请出使,将新婚妻子留在府里,如此心热权财,怎是晨儿良配!」
范閒苦笑不已,这才知道自己完全搞错了方向,原来争道确实是家务事,但却不是大皇子与将来的皇妃间的家务事,而是这位皇子与自己这妹夫间的家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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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第,怎一个忙字了得
吵吵嚷嚷到最后,反正范閒就只是一昧笑着,不见半点嚣张,诚恳至极,做足了妹夫的本分,下足了臣子的本钱,让这四周官员瞧着,谁能想到这争道得罪人的事情,竟是从他的脑袋里面想出来的。
范閒这人,天生有一椿好处,俗话叫做蔫坏儿,又算作阴贼之道,背底里得罪人欺负人的事情极愿意干,但明面上却是极肯让,这才是真正得好处的做派,就像长公主被他阴了好几道,言纸逼出宫去,但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幕后的黑手居然是自己的女婿,还以为这女婿只会忍气吞声,还在北方对自己言听计从,不敢翻脸。
他始终信奉一条,华丽嚣张是好的,但要低调的华丽,闷声吃猪肉。
正所谓能动的人一定要动一动,暂时动不了的人,打死他他也不会动。大皇子自然是
他目前动不了的人,但今日他却偏偏要与大皇子争道,已是大逆平日意趣,自然没有人知道他这纯粹是给宫里那位皇帝老子看的,而性情直露的大皇子,无疑是最好的演戏对象,其中缘由,或许只有陈萍萍那头老狐狸能猜到一点。
最后双方还是在太子的调解下,达成了妥协,使团前队与大皇子亲兵营一同入京,只是此事太不合规矩,将礼部尚书气的不善,让太常寺的那位任少卿也是满脸惶恐,这仪仗怎么安排,都成了极大的问题。
太子瞧着范閒在一旁闷不作声,心里却不知从哪里生出几分痛快,佯骂道:「你也是胡闹,明明议好使团后日至京。怎么忽然就提前到了,让朝廷没个安排,生出这些事来。」
范閒一笑应道:「臣也是急着回家,殿下就饶过这遭吧。指不定明日还有哪位御史要参我了。」其实他心中也自奇怪,数月不见,这位东宫之主的气色竟是比以往好了许多,那股微微怯懦阴郁已经不在,容光焕发,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喜事。
他自然不知道,长公主离开皇宫,返回信阳后,一直压在太子身后的皇后与长公主两座大山骤然间少了一座,心绪顿时明朗。加上陛下今年以来也多有慰谕,太子地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
在一干臣子的心中,总以为太子好过了。二皇子想必心里不会太舒服。但在城门处,众人看着在棚内准备迎着大皇子返京的二皇子时,却没有从这位文雅的贵族脸上看到半丝不妥,反而是他身边那位年纪幼小地傢伙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这是皇帝陛下最小的一个儿子,天子一共诞下四位龙子。太子不在位列之中,所以这一位便是一直养在深宫的三皇子,今年才仅仅九岁。此次大皇子远征回京,陛下钦命京中所有皇子尽数出迎,给足了尊崇,同时也让这位一直没有出现在朝臣面前的小皇子,有了第一次正式亮相的机会。
二皇子牵着小皇子的手,对着大皇子行了个礼。大皇子似乎与二皇子关係不错,上前一个熊抱,接着揉了揉小傢伙的脑袋,粗声粗气说道:「怎么长这么高了?」
小傢伙嘻嘻一笑。面露天真神态,回道:「将来要与大哥长一般高,出去打胡人去。」
这位小皇子的生母,乃是范府柳氏的姐妹,转拐转弯着算起来,与范閒倒有些亲戚关係。但范閒看着这个面相稚美地小皇子,看着他脸上的天真笑容,心里却啰登一声,看出对方天真笑容里与年纪完全不衬的一丝自持,不由嘴角浮起了微微笑容,心想本大人自小伪装天真微羞极品笑起家地,你居然敢在我面前玩这套,真是范门卖笑而不自知了。
二皇子自然也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苦笑着对范閒说道:「我说妹夫啊,你哪天能少惹些事情出来,我看这整个京都的官员都要谢天谢地了。」
范閒笑容显得更苦,比加了黄连还苦,解释道:「实在是北齐公主的意思,安之区区一臣子,哪有这么大的胆子。」
太子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悦老二与范閒说话时的口气,淡淡说道:「二哥,仪程未完,还是以官位相称吧。」
这话就有些不讲理了,先前这位东宫太子叫范閒妹夫倒叫地亲热,此时却不肯让二皇子叫。二皇子却是面色如常,呵呵一笑,应了一声,却是凑到范閒身边压低声音问道:「春闱前,让你回府问晨儿她是怎么叫我的,你倒是问了没有?」
范閒这才想起那件事情来,摇头笑道:「殿下也知春闱里出了什么事,一时竟是忘记了,今儿回府一定问出来。」
二皇子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牵起老三的手,随着前头地太子与大皇子向城门处走去。二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依然传到了大皇子的耳朵里,这位长年征战在外的皇子不免心中生出诸多疑窦,虽然他也知道范閒的声名,但毕竟不在京中,所以不知道范閒手中究竟握着怎样的力量,此时竟愕然发现,不论是二皇子还是太子,在言语间对范閒都是多般怀柔,似乎生怕在场的官员不知道,自己与范閒的关係极其亲密。
区区一个臣子,竟让两位龙子如此看重,竟是舍得放下身阶,大皇子不禁皱了眉头,有些不大愉快。
范閒此时却是另有想法。他看着前方那三大一小各自服饰不同,明黄夹着素黄的四位皇子,往黑洞洞地城门处走去,一时竟有些恍惚,心想莫非自己将来也有站在那四个兄弟中间的一天?
京都之秋,清美莫名,高天云淡,初黄树叶低垂于民宅之畔。不肯仓促就水,街旁流水不免有些寂寞。长街尽头,远处宫檐偶露一角,挂于青天之中。尽显威严。
大皇子的队伍早已夹着余怒去了,使团的车队却是刻意压了速度,在一干鸿胪专太常寺官员的陪伴下,慢悠悠地往皇宫处走。既然已经入了京都,范閒也不再着急,反正这时候也不能马上回家,总是得先去宫门处回旨地,所以他终于有了些余暇去看看四周的景色,虽然在京都拢共也不过待了一年时间,远不及澹州熟悉。但不知怎的,一入此间,一见四周民宅。嗅着京都里特有的气味,范閒便觉精神舒爽。
「大人急着回京,想必是家
中有事。」骏马之旁地马车中,北齐那位公主殿下的声音幽幽传了出来。
范閒面露微笑,却没有回话。心知肚明对方是在刻意结纳自己这个看似寻常,实则重要的臣子,但这一路上双方的感情交流已经做的足够充分。此时既然已经进京,身边耳目众多,还是免了这最后一遭的好,更何况他被对方说中了心思,却不知如何回答。
范家如今在京中正当红,满宅平安,旁人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着急。他一催马蹄,向前数丈,来到言冰云的马车旁。压低声音说道:「你必须带她走,如果你不想给我惹麻烦的话。」
车中的小言公子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捆的结结实实,但依然用露在外面地那双熟悉的眼眸。恶狠狠盯着自己的沈大小姐,心里着实不明白,范大人什么时候多了个做媒婆地爱好。他叹了一口气,将话题转开,说道:「大人今日争道之事,实在大不明智,监察院在皇子之争中向来持平,大人曾说过,先前耳闻也证实,太子与二殿下对大人均有所期,既是如此,为持平见,也不应该去撩拔大皇子,这与院中宗旨不免有些相悖。」
范閒默然,知道对方说的有道理,身为庆国臣子,尤其是监察院提司,要嘛永世不与这几位皇子打交道,既然要与皇子交往,就要一碗水端平,才能不会让宫中确信监察院不会偏向哪位皇子。
但他不行,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仅仅是臣子那么简单。在皇子之中有所偏倚,顶多会让陛下疑心自己在为以后的权力富贵打算,永远及不上陈萍萍的纯忠,但如果自己真地一碗水端平,如此长袖善舞,只怕会让陛下疑心自己……根本不甘心做个臣子。
这才是范閒最大的隐惧。
车队行至兴道坊处,已经不再需要京都府的差役们维持秩序,因为已经来到了较为清静地官衙重地与官员聚居之所,自然也没有那么多站在街边看热闹的百姓。此时车队里的一辆马车脱离了大队,悄无声息地驶进了街旁的一条巷子,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人接着。
虽说是悄无声息,但实际上自然有朝官瞧的清楚,但知道使团的组成部分复杂,估计是监察院的院务,再看头前范提司大人的表情有些严肃,所以没有人敢多嘴相问。
范閒表情自然严肃,因为马上就要到皇城了,那面朱红色的宫墙近在眼前。
一众使团成员在宫门外等着覆命,皇权威严,自然没有人在仪容上敢放鬆,只是千里奔波,不免也有些劳苦,候了许久,却没有旨意出来,众臣心里略觉有些不安,但心想此次出使北齐,在那天下典海图上可是生生为朝廷割了不少地方来,加上范正使又在北齐朝廷那边露了大大地脸,那一马车的旧书看着不值钱,但想来陛下脸上也该有光才是,怎么会将自己这干人冷落在外。
宫门外陪着的礼部官员也是渐渐变得不自在起来,而任少安却是凑到范閒身边轻声说道:「这个时候圣上应该在见大皇子,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要多等等。」
范閒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北齐公主的车驾先前已经被宫里的黄门太监领了进去,重要的事情已经办地差不多了,自己却是猜到为什么使团被凉在了皇城外面。
皇城的禁军冷眼看着宫门外那些面露焦急惶然之色的官员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而守在宫门处的太监们自然也不会正眼去看。
不过范閒身份又是与众不同。尚地是宫中郡主,关键是那位郡主是极得宠的人物,而且自身又是监察院的高官,此次出使回国。想来不日便会加爵封赏,所以早有太监搬了圆凳,请他稍事休息。
范閒一愣,问道:「这合规矩吗?」
正说话的时候,一个太监头子满脸诌媚地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扶到了凳子上,说道:「我说范少爷,奴才可是知道圣上一直疼你的,再说了,千里而回。坐个凳子也是应该。」
「哎哟,侯公公怎么来了?」范閒故作惊讶,面前这位太监。乃是他头一次随着柳氏若若入宫时,便见着的那位,知道他与范府的关係极好,所以面上也是露着亲热,而对方刻意称呼他范少爷。也自然是要将这亲热劲儿摆个十足。
范閒接着笑道:「我从外面回来,可算是地道穷酸了,今儿可没得赏。」
侯公公嘿嘿尖声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谁不知道范少爷是个点石成金的主儿,更何况将来是要抱金山的。」这老奴还准备讨好几句,却听着宫门咿呀微启,跑出一位太监来传陛下的口谕,范閒赶紧撤了凳子,与众官齐齐跪在宫门口。
不出他地意料,皇帝果然将范閒好生训斥了一通,不外乎是恃才如何,目无某某。胆大包天,等等等等……又道今日乏了,让他明日再进宫覆命,令司南伯好生管教,重重惩戒,旨意最末却是将使团大肆嘉奖了一番,瞩好生将养,来日定有嘉勉。
群臣面面相觑,没料到使团回京第一日便落得这么个待遇,不免有些哀声叹气,但有些狡慧的官员,此时看着范閒却是心里直打小鼓,陛下口谕里训斥的凶,但末了却是什么也没做,只让司南伯管教,看来这位范大人,果然圣眷非常
啊。
范閒叩谢领,面上表情有些难堪,心里却是微微高兴,站起身来,一拍屁股,回头时却瞧见一位老熟人,原来是如今地宫中禁军大统领宫典。宫典看见范閒后脸上露出欣赏之色,正准备上来閒话几句,不料范閒却是有些无奈地拱手一礼,告了声歉,纵身上马,双腿一夹,马鞭一挥,便在宫城面前的阔大广场上驰骋而去,只留下一地烟尘,倏忽间没有踪迹。
宫典一愣,与手下那些侍卫看着远方那道轻烟发呆,心说虽然没有明令宫前不准骑马,但似跑的这般利索的大臣,恐怕范閒还真是头一个。
……
……
秋意不浓归意浓,院中的事情范閒早就安排好了,而像高达那七名虎卫,自有相关人士来接手,他纵马于长街之上,迎风而去,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入了南城,马蹄声在范府门口那条石狮时现地长街上响了起来。
此时已入夜,长街上的各王公大臣府邸的灯笼已经挂了起来,廖廖数对,不怎么耀目,唯有范府门前一片灯火通明,正门大启,一干长随护卫门客都站在门外翘首相盼,门内柳氏也是降尊亲至,吩咐着丫环婆子们一遍又一遍地热着茶汤,等着范大少爷回府。
使团抵达京郊地消息,早就传到了城内,本以为总要安排仪程,折腾个两天才能入京,但隔厢府里的大少奶奶却是冷冷丢下一句:「今儿个必到。」,众人都知道这位如今的范夫人,当年的林小姐不是普通角色,她既然说范閒今日必到,那必是能到,所以众人才会在这里辛苦候着。
至于后来与大皇子争道的消息,此时府中众人还不清楚,不然不知道该有多担心,
「来了。」早有眼尖的下人瞧见了远方驰来的马匹,纷纷涌下石阶,分成两队。
得得响声中,范閒纵马而至,翻身下马,轻轻一脚踢在准备当马蹬的籐子京屁股上,笑骂道:「你这破腿,甭学那些府里的做派。」
「恭迎少爷回府。」两列下人齐声喊道。
范閒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两步上了石阶,接过丫环递来地热毛巾胡乱擦了个脸,又接过温热合适地茶汤漱了漱口,知道这是必经的程序。也没有什么好讲究的,只是回到府前,看着这些眼熟的下人丫环,心情真是不错,就连门后那位柳氏地笑容,落在他眼中,似乎也少了往日的算计味道,多了分真诚。
「你父亲在书房。」柳氏接过他手上的毛巾,轻声提醒道。
范閒点了点头,忽一皱眉。又摇了摇头:「姨……」他将姨娘的后一个字吞了回去,微笑道:「我先去瞧瞧妹妹与婉儿,父亲那处我马上就去。」
柳氏知道面前这位大少爷不能用孝字去约束他。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范閒一入府门,却看着一个黑胖子衝了过来,不由大惊失色,心想这才几个月不见,这帐房神童怎么变成小黑铁塔了。却也不及相询,直接喝道:「待会儿再报帐!我有事要做!」
范思辙一愣,收住了脚步。骂道:「小爷今天心情好,你若不睬我,我也懒得和你说那些你不懂的帐面话。」
范閒也是一愣,呵呵一笑,不知怎的却想到城门外看见的那一排四个皇子,伸手从怀里摸了个东西递给范思辙,笑骂道:「什么帐面话?我看倒是混帐话。你自个儿先去玩去,咱兄弟大老爷们儿的,别玩久别重逢这一套。」
范思辙心里咕哝着。小爷我可不想与你玩什么兄弟情长,这般想着,却眼睁睁看着范閒进了后宅,心里好生不自在。
范閒成婚之后,便在范府的后方有了自己的宅子,只是前后两落本就相通,所以只是一府两宅地格局罢了,而他与妹妹的感情极好,婉儿又与若若极为相得,所以若若倒是有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这院里。
而今日自己回来,父亲自矜留在书房里那是自然,但异常的是,婉儿与妹妹居然都没有出来相迎,这事情就透着一分古怪,让范閒加快了脚步,一旁地丫环有些跟不上,气喘吁吁回着话:「小姐还在,大少奶奶也还在。」
范閒皱了眉头,心想这话说的真不吉利,这丫环也不知道是谁调教的。
来到自己的卧室门口,轻轻推门,却发现门被人从里面锁着了。范閒一怔之后,竟是不知如何言语,唤了几声,却没有人回答,他有些莫名其妙,加重力气拍了几下门,如果不是尊重妻子,只怕早就破门而入了,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里面传来大丫环思思有些不安的声音:「少爷,少奶奶先睡了,您别敲了。」
范閒眉头皱地愈发紧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自己千里迢迢赶了回来,婉儿居然闭门不肯见自己。
他看了一眼门内有些昏暗的灯火,没有说什么,一挥袖子去了另一厢,这次却不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屋内那位姑娘悚然一惊,站了起来,看清楚来人是范閒之后,眉宇间的那丝淡漠与警惕才渐渐化开,眸子里闪过一丝毫不作伪地喜色,蹲身一福轻声道:「哥哥回来了。」
范閒看着若若,先前的一丝不愉悦全数化为乌有,温和笑道:「怎么?看见我回来了,不
怎么高兴?」
范若若微微一笑,走上前来,牵着他的袖子领他坐下,说道:「又不是多久没见着,难道要妹妹大呼小叫,哥哥才肯满意?」
范閒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你啊,总是这般清淡的性子,在我面前也不肯改改。」
范若若笑着应道:「改了还是若若吗?」说话间姑娘家已经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兄长的唇边。
范閒用手接了过来,却不立刻喝下,反而盯着妹妹那张并不如何妍丽,但是清爽至极的容颜。一时间,房内陷入一种古怪的沉默之中,两兄妹都是耐性极好的人,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终究是范閒心疼妹妹,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是何苦?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处理就好了。」
范若若面上闪过一丝黯然,知道兄长已经看破了自己的打算。柔声应道:「正是准备等哥哥回来见上一面,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范閒站起身来,直接走到她地闺床之下,拖出一个包裹。又从床后地杂柜里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盒子,将盒子掀翻在桌上,几张银票,还有几枝珠钗,几粒碎银子落到了桌面上,当当作响。他皱着眉头看着桌上的这些事物,说道:「离家出走,就带这几样东西……是远远不够的。」
范若若沉默片刻后,从袖子里取出一把防身地匕首。
……
……
范閒又气又乐又是心疼,望着妹妹说道:「你一个千金小姐。哪里知道人世艰险,就算你不想嫁人,这般贸贸然离家出走。不想想父亲心里该是如何担忧,还有我呢?你怎么不想想哥哥我的感受。」
范若若低着头,一双手紧紧地抓着袖角,沉默半晌后说道:「父亲几时真的看重过我?至于哥哥……难道哥哥忘了,是你从小教我。要我学会掌握自己的命运,尤其是婚姻这种事情,一定不能由着家中安排。」
范閒哑然无语。在这个世界上,官宦家的小姐们哪里会有这等离经叛道的想法,更不用说是准备付诸实践,妹妹之所以敢于勇敢甚至有些鲁莽地准备逃离,还不是因为自己从小就给她讲那些故事,在书信中教她做人的道理。难道这梅表姐讲多了,女觉新就真的准备觉醒了?
他有些不安地拍打着桌面,实在不知道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会给妹妹带来些什么。毕竟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与众不同地想法,有可能是一把会伤到自己的匕首。他忽然抬头无比温和说道:「可是包办也不见得都是坏事,你没有与弘成相处过,又怎么知道日后的婚姻会不幸福?」
范若若依然低着头,语气却没有丝毫鬆动:「妹妹自小就认识世子,自然清楚地知道,我不喜欢他。」
这话如果让外人听去了,只怕会吓个半死,堂堂范府大小姐,居然会这般直接地说出喜欢不喜欢这种事情来。范閒脑中一片混乱,犹自开解道:「也不一定啊,你看我与你嫂子,不也是指婚,现在过地也挺幸福的。」
范若若猛然抬起头来,带着一丝坚决与执着说道:「哥哥,不是天下所有人都有你与嫂嫂那种运气的。」
范閒愣住了,这是他在妹妹的脸上第一次看见对自己的不认同,从小到大,若若每次看着自己时,都是那种崇拜之中夹着欣赏地态度,而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若若直接反对自己的意见,不免有些震惊,震惊于妹妹身上发生的些许变化。
沉默许久之后,范閒脸上地表情由僵硬渐趋柔和,最后竟是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的快意没有半丝虚假。他确实很欣慰,当年的那个黄毛丫头终于长大了,终于学会坚持自己的看法了。
「若若,你信不信我?」范閒微笑看着妹妹,带着鼓励的神情。
范若若犹疑片刻后,也露出了往日那般的恬淡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范閒看了桌上的事物一眼,轻轻摇头笑着说道:「既然信我,就不要玩这些了,我自然会安排妥当。」
自从得知宫中指婚后,范若若便陷入了沉默之中,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如何的大逆不道,而抗旨又会带来何等样地祸害,只是从小便被兄长书信教育着,这女子的心灵深处早就种下了看似孱弱,实则坚强的自由种子,可是这些想法根本无人去说,她内心深处更是害怕连自己最为信赖的兄长,也会反对自己的决定。
此时听到范閒的这句承诺,范若若这一月来的不安顿时化作秋日里的微风,瞬息间消失不见,强绷了一月的神经骤然放鬆了下来。是啊,兄长回来了,他自然会为自己做主。
……
……
兄妹二人分开数月后,自然有些话要讲,但范若若看着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怪异,这才想起来此时哥哥如果不是在书房与父亲说话,便应该是与嫂子在一处,怎么会跑到自己屋里来了?她想到一椿事情,不由掩嘴轻声一笑,说道:「哥哥,先前你劝我时,不是说你与嫂嫂虽是指婚,可眼下也幸福着,此时却是如此愁苦,究竟又是为何?」
范閒心头一动,心想妹妹与婉儿关係好,自然知道婉儿因何闭门不出,赶紧
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范若若极难得地调皮地笑了笑,说道:「这事儿妹妹可不能帮你,你自己去求嫂嫂吧。」
范閒皱紧了眉头,心想自己坐的正,行的直,有什么事情需要求婉儿的?正思忖间,听着外面有丫环喊道:「少爷,少奶奶醒了。」
范閒连连摇头,他知道妻子是在玩小性子,但婉儿向来是个极婉约可人的女子,怎会与世间那些后院女子一般不识轻重?明知道自己辛苦回家,不迎倒也罢了,却给自己一个闭门羹吃!
想到此节,往自己卧房走的他,心头渐现一丝怒气。但待他走到门口,听着里面传出来的那首小令,却是火气马上消了,反而脸上露出极为精彩的神情。
那声音清甜无比,不是林婉儿又是何人,而那小令也是耳熟的厉害。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范閒面色微窘,心想自己用来骗海棠的李清照词,明明只有北齐皇帝太后与自己二人知道,怎么却传到了南方的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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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宅荒唐事
范閒捏着拳头,堵在自己嘴上咳了两声,上前推了推门,很自然的,这时候的房门一推即开。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既然两口子要准备好生较量一番,哪有把擂台关起来不让人进的道理,就连范閒先前那块咳,也是给屋里的妻子提个醒,自己来了,有话房里说的好。
这个世代,终究是个以男子为尊的社会,虽然林婉儿的出身要比范閒尊贵许多,但既然嫁入范府,按理讲也不会如此直接地表示自己的不满。他们夫妻二人相处之道,又与一般官宦家庭不同,范閒虽然骨子里脱不了雄性动物的荷尔蒙控制,但在精神层面上,还是极尊重女性的。
说来说去,这都是范閒自己造的孽,妹妹准备玩翘家,老婆吃小醋,还不是他一手熏陶所成,放在别府里,只怕早就闹将起来了。
……
……
「少爷。」大丫环思思掩嘴笑着,将他迎了进去,替他解开外面的单衣,又递了个毛巾过来。范閒摆摆手,示意已经擦过了,他看着这丫头的一脸坏笑,内心深处不免又是一阵叹息,何止妹妹与婉儿?就连这丫环与自己打小一块儿长大,也被自己宠的没有了尊卑之分,当上家庭剧上演之时,竟还有看热闹的閒心,取笑自己的勇气。
林婉儿此时正躺在床上,一床薄被拉了上来,拉到了胸部,头上的黑髮散乱在肩头,看模样还真是刚刚睡醒。她一双大大的眼睛却骨碌骨碌转着。好奇又甜蜜地望着远行归来的相公,没有半丝范閒准备迎接地怒气,小巧微翘的鼻尖微微一嗯,说道:「相公啊。没出去迎你,莫见怪噢。」
范閒看着她双唇里露出的糯米细瓷般的牙齿,笑了笑,径直坐到了她地床边,开始执行三不政策,不解释,不掩饰,不说话,直接将手伸进被窝里,握住了她有些微凉的小手。捏了捏,这数月不见,许久没有揉捏婉儿柔若无骨的小手。还真有些想念。
此时思思还在屋中,林婉儿不免有些羞急,眼睛瞥了一下那方。范閒抬头望去,发现思思正假意收拾桌上的药盒,眼睛却在往这边飞着。他不由笑骂道:「你这丫头,真是惯坏你了,也不怕长针眼。还不快出去。」
思思呵呵一笑,向着少爷少奶奶行了个礼,便推门出去,反手将门关上,又恰好遇着去前宅端回食盘的司祺,赶紧将她拦在了外面。司祺是随着婉儿嫁过来的随房大丫头,与思思地位相同,二人相处的也算融洽,此时见她拦在门外。顿时明白了里面那两位主子在做些什么,不由扮了鬼脸,但看着手上的食盘苦着说道:「少爷刚回家,总得先吃些东西吧。」
思思笑着说道:「这些不过是填肚子的小点,前面宅子里不是在准备正餐吗?再说了,咱们家这位少爷……是得先吃点儿什么东西的。」
在司祺听来,这话就不免有些轻佻了,尤其是事涉小姐,怎么也不应该是自己这些下人该开地玩笑,脸色便有些难看,用眼睛剜了思思一眼,鼻子一哼,端着食盘就去了隔壁的厢房。
思思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那话确实极不尊重,吐了吐舌头,赶紧跟着跑了过去,不一会儿时间,隔壁的厢房里片刻安静之后,便传来了阵阵极低地笑声,想来两位大丫环已经和好如初。
卧房那张极大的床上,大被之下,范閒伸出右手将头上的发叉取了,在家中他向来只喜欢在脑后梳个瓣子,求个清爽。他觉得嘴有些干,伸手到床边的小几下取了杯茶,润了润嗓子,想了想,又将茶杯递到了婉儿的唇边,餵她喝了半盅。
婉儿眼色柔媚,两颊微有潮红之色,半盅温茶下腹,这才略回了些神,又羞又气地咬了他左小臂一口,说道:「哪有你这般猴急地傢伙?这才刚刚入夜,让那些下人猜到了,你叫我有什么脸去管这一家大小。」
范閒嘿嘿一笑,侧身抱着妻子,手指头在她滑嫩的上臂上轻轻滑动着,心里头十分满足,说道:「小别胜新婚,何况你我久别,亲热一番,又有谁敢说三道
四?」他眼眸微转,接着促狭说道:「再说了,若我先前不是这般猴急,只怕你还会疑心我在外面做了些什么。」
听到这番话,林婉儿才想了起来,今天自己是准备要好生劝试相公一把,怎么放他进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自己就昏了头似地被他期负了一番,连自己准备说的话都险些忘记了,莫不是相公真有什么迷魂术不成,想到此节,不免有些微羞窘意,轻轻捶了他一下,说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先前准备问你听见那小令有什么感觉没。」
范閒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俊秀的面容配上这个表情,不怎么淫亵,反而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坏坏味道。对于夫妻之道,他向来玩的是行动派,不理婉儿心中有何想法,先上床亲热一番再说,这世间女子嘛,在亲密之事过后,总会对于自己的情郎依恋无比,心中那些小酸味想来会淡些。但他也知道这事儿终要有个交待,所以反而主动地提了起来:「你这丫头,居然敢不放我进屋,当心我打你屁股!」
林婉儿伏在他的怀里,幽幽说道:「打便打吧,反正你也只会欺负我。」
「这话是怎么说的?」范閒笑着说道:「莫非没有从北齐带鸡翅回来,你就生我气不成?」
林婉儿爬起身来,半跪在床上,亵衣微滑。露出半片香肩,她盯着范閒地眼睛,片刻沉默后,忽然直接说道:「先前我不高兴。」
这世间女子。纵使吃醋,只怕也没有林婉儿吃的这般光明正大,于是乎范閒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小心回道:「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飞醋?那首小令确实是我写地,不过可不是你想像的那般。」
「什么叫吃醋?」林婉儿不明白他的意思。
范閒也才想起来,这个世界里并没有房夫人饮醋自杀明志的桥段,于是笑嘻嘻地将这故事讲了一遍,只是假托是看地前人笔记。
林婉儿听后,也自感叹房玄龄夫人的坚强。只是心里总觉得相公这故事定是自己编的,说不定还是专门写来说自己的,不由有些生气。说道:「我可不是那种要独占你一人的小气傢伙,思思和司祺总是要入门的,你不用刻意拿这故事来编排我。」
范閒知道妻子会错了意,笑呵呵说道:「若你不想独占我,那倒反而有些大不妥了。」林婉儿毕竟只是位从小在深宫里长大的女子。不是很明白相公这话里隐着的所谓情之独钟的含意,又听着范閒说道:「若你不是吃醋,先前为何不让我进门?」
林婉儿依然半跪在床上。鼓着双腮,半晌后说道:「你可知道,这首小令已经传遍了整个天下?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一代诗仙范閒不作诗,此次出使北齐,却为了一个女子破了例。」
「一首小令罢了,你若想听,我自然每天写一首给你。」范閒笑瞇瞇说道。
林婉儿幽幽说道:「只是一首小令?听说相公在北齐上京城内,天天与那位海棠姑娘出则同游。坐则同饮,漫步雨夜街头,已然成为一段佳话。」
范閒心中气苦,知道这是北齐皇帝刻意放地消息,只是这些话在人们的嘴里传来传去,确实会让林婉儿的处境有些尴尬,正准备解释些什么,又听着妻子问道:「相公告诉我,那位……叫海棠地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范閒一怔,心想自然不能将海棠夸到天上去,但不知为何,内心深处也不想在妻子的面前颠倒黑白,将海棠贬的一无是处。虽然这是所有男人在老婆的床上,都会做的一件无耻事。他想了想后说道:「海棠是北齐国师苦荷地关门弟子,最是受宠,在宫中也极有地位,为夫此次出使,既然是为国朝谋利益,对于这等要紧人物,自然要多加结纳。」
林婉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那位海棠姑娘虽然在南方没有什么名声,但如今大家都知道,她在北方的地位……我只问相公一句,这位海棠姑娘的身份,能作妾吗?」
范閒一愣,心想这是哪里来地天马行空之问。又听着林婉儿叹息说道:「似这等女子,想来眼界极高,若不是相公这等人物,也断不能落入她的眼中,只是她的身份在这里,将来总是极难安排的,婉儿今日气,气的便是相公做事向来不想后续之事,未免胡闹了些。」
范閒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我又不准备娶那个海棠,有什么后续?婉儿这话未免好笑了些。」
林婉儿大惊失色,不知怎的竟开始同情起那位叫海棠的女子,斥道:「相公莫非准备始乱终弃!」
范閒连连摆手,忍着笑说道:「既然未乱,哪里有弃?」
……
……
片刻之后,林婉儿带着一丝狐疑看着他,问道:「真的?那为什么相公会写诗情挑对方?」
「情挑?」范閒无语问苍天,想了又想,才将离京之前自己的安排,与上京城里地诸多事情告诉了妻子,摇头晃脑说道:「这位海棠武道修为极高,除了那四大宗师外,恐怕她是最强的那几人之一,我既然要与她打交道,当然要得准备些利器。」
林婉儿皱眉道:「这就是相公说的一字存乎于心?」
「正是。」范閒笑兮兮应道:「两国交兵,攻心为上。」
良久之后,林婉儿才叹息说道:「相公此计……未免无耻了些。」
家中风波未起而平,范閒想了想。又将今日与大皇子争道之事告诉了妻子,他知道婉儿自幼生长在宫中,对于朝中这些事情比自己更有发言权,所以婚后以来。他渐渐习惯了与她商量自己的安排。
林婉儿听着他的话后,也是皱了眉头,与言冰云做出了一样的判断,觉得范閒实在是很没有必要得罪大皇子,有些多此一举地感觉。范閒不可能向妻子解释自己的隐忧,只得温和笑着说道:「婉儿你且莫管我为何要这般做,只说你觉着这争道一事,能不能让宫中相信我与大皇子日后会是敌人。」
林婉儿好笑看了他一眼,说道:「极难。」
范閒一怔,说道:「这是为何?」
林婉儿叹了口气后说道:「其实你一直弄错了一件事情。不错,监察院在众官与百姓的眼中,都是个阴森恐怖的衙门。六部地官员们在背后都骂你们是黑狗,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喜欢监察院……就像军方,枢密院,西路军,他们对于监察院本身就是极有好感的。」
范閒马上明白了过来。行军打仗之事首重情报后勤,而监察院遍布天下的密探网,想来为军方提供了极强大的支持。能够让那些将士们少洒些血,军方当然喜欢监察院。他皱眉问道:「这是其一,不过大皇子此次回京总是要交出手中兵权,军方的意见对他的影响并不大。」
林婉儿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让宫中认为,他没有同时结好三位皇子,叹息说道:「还有一椿事情,或许相公忘了。这三位皇兄之中,与婉儿最亲近的,便是……大皇兄啊。就算看在我的份上,他也不可能记你的仇。」
范閒苦笑一声,他知道婉儿小时候,在深宫之中,大部分地时间都是待在宁才人宫中,与大皇子最亲近,想来也是自然之事,只是自己算计的时候,却有意无意间,将这层关係故意忽略了。
或许是他从内心深处,都不愿意将妻子与那几位皇子联繫起来。
林婉儿其实知道范閒在担心什么,轻柔说道:「其实我看相公有些多虑了,圣上身子康健,你担心的局面,只怕还有好多年。」
范閒叹息一声,将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次回京,看着那气氛,就知道明年我真地接手内库之后,你那太子哥哥,大皇兄二皇兄的,哪里肯放过我这块肥肉。」
「年前在苍山上,我给你出的那个主意如何?」林婉儿此时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倒像是一位长于谋划的女谋士,她毕竟是长公主地亲生女儿,在这些方面或多或少会遗传少许,所以范閒也一直很信服她的建议,只是苍山上那个提议,范閒一直没有点头。
他微微低下头去,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自请削权,从道理上讲,是最应该做的事情。一位像我这样地年轻臣子,手中如果理着监察院与内库,这份圣恩实在是有些过重,权力实在太大,这本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局面……但是婉儿,内库我是一定不会放手的。」
林婉儿虽然不知道夫君为何一直不肯放手内库,但身为人妻,自然只是默默支持,点了点头后说道:「婉儿知道了。」
范閒继续说道:「既然我不肯放开内库,那监察院就更不能放。」
如果内库是座金山,那监察院就是守着金山的军队,如果空有内库,那范閒就会成为赤裸的美人儿,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那就等着被宫里那些人肆意凌辱吧。
林婉儿叹息着摇摇头,说道:「那夫君就得多辛苦了。」她忽然看着他的双眼说道:「有信心吗?」
范閒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儿,说道:「不敢把话说满,但你也知道,我向来是个有些自大甚至自恋的人。」
林婉儿笑了笑,忽然咬着厚厚嘟嘟的下嘴唇,轻声说道:「其实我还有个法子。」
范閒来了兴趣:「什么法子?」
林婉儿地眼睛一闪一闪,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轻声说道:?……把海棠姑娘娶进门来!」
范閒大惊失色,心想妻子这计,果然非常人所能预料。
林婉儿兴奋解释道:「那位海棠姑娘是九品上地强者,相公说她指不定哪天就晋入大宗师的境界。你说,如果咱家有位大宗师,而且她的身后还有苦荷一脉的强大地实力,就算是庆国的这些皇兄们,想来也不敢对你如何,就算是陛下,也要对你多加笼络才是,你看叶重家,只不过出了个叶流云,便纵横官场十几年不曾一败……」
范閒知道她说的都有道理。不论是谁,娶了海棠进门,那都像在家里放了一个丹书铁券。免死金牌,但他却不知道妻子是在进行最后一次试探还是怎么嘀,于是坏坏笑着说道:「可是……海棠长的确实不咋嘀啊。」
林婉儿一愣之后,啐了他一口:「你这个色中恶鬼!」
范閒笑了笑,此时心里却在想着先前林婉儿说的叶家。叶重身为京都守备。叶灵儿却马上要嫁
给二皇子,这皇帝老子究竟在想什么?大宗师?如果事态真的这么发展下去,从范閒的角度看来。宫里的那些人,只怕并不如何惧怕叶流云这位大宗师。
他皱眉问道:「我不在京都的日子,叶重有没有请辞京都守备。」
林婉儿摇了摇头。
范閒心里叹息了一声,又问道:「母亲有没有寄信过来?」他嘴中的母亲,自然是信阳那位长公主,虽然他知道婉儿与那位绝世美妇没有什么感情,但在婉儿面前,依然要表现地尊敬些。
林婉儿还是摇了摇头,眉宇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范閒生出怜惜。轻轻揉揉她的眉心,轻声说道:「身子最近怎么样?先前只顾着说旁地,竟没有问这最重要的事情,小生该打。」
林婉儿笑了笑,说道:「费大人时常来看,那药丸也在坚持吃,自己感觉倒是挺好。」
范閒点点头:「看来苍山上疗养不错,今年入冬全家都去住住,去年没有泡温泉,有些可惜。」
两人声音渐低,正说着小情话,哼着小情歌,不意外面却有丫环略带一丝焦急的声音喊道:「少爷,少奶奶,开饭了,老爷传话催了好几遍。」
范閒怪叫一声,掀被而起,马上开始穿衣服,他原本只是准备在后宅稍待一会儿便去给父亲请安,没料到自己玩了一招以肉身换平安,却将自己陷在了温柔海中,全忘了父亲大人还在书房等自己,一想到父亲那张严肃的脸,范閒就可以想见他的心中是如何地生气,一个儿子千里回府,居然不先拜父母,却自去与娘子鬼混,这话说破天去,也没有道理。
婉儿也是一面埋怨他,一面开始穿衣梳妆,思思与司祺早就守在门外,听着声音,便进屋服侍这两位主子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了一切,跟着下人提的一盏灯笼,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去了前宅。
大厅之中,丫环们静静侍立在一旁,户部尚书司南伯范建正肃然坐在正中,柳氏虽然已经扶了正,却依然习惯性地站在他地侧边安置杯箸,范若若坐在左手边,若有所思,范思辙坐在下首,两隻手躲在桌下在玩范閒先前扔给他的那玩意儿。
看见范閒与林婉儿走了进来,若若站起身来,范思辙也赶紧将东西藏进袖子里,跟着姐姐向二人行了一礼。坐在正中的范建却没有看范閒一眼,却是向着林婉儿点了点头,这儿媳妇儿的身份有些特殊,不好怠慢。
大族之家规矩多,只是范建公务繁忙,所以极少有在家吃饭的时候,今日范閒初回,自然是较诸往日更加正式一些。饭桌之上,竟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好不容易将这顿饭的时光挨完了,范建才望着自己的儿子,淡淡说道:「你要封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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