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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 回到宅子里,叶灵儿与柔嘉郡主都已经回了。范閒回到房里,喊四祺去倒茶,便支开了这位与思思一般、在秋天里却一直对自己发着春怨的大丫环,趁着房中只有自己与妻子的空,轻声问道:「最近宫里有什么风声没有?」 林婉儿正坐在窗边,对着外面的天光绣块东西,听着他问话,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出什么事了?」 时已近暮,天光入窗后散作一大片并不如何清亮的光线。范閒看着婉儿蹙紧了的眉心,心疼地走上前去,揉揉她光滑的眉心,说道:「这光线不好,绣什么呢?」 婉儿的脸色有些白,许是昨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低头吃吃一笑,将手中绣的东西藏到身后,说道:「绣好了再给你看。」 范閒看着妻子柔弱模样,长长睫毛,心里不自禁地有了一丝歉疚。打从春初离开京都后,对于妻子的呵护便比去年弱了些。这倒不是说他是位喜新厌旧之人--毕竟堂堂小范大人如今是连房姬妾都没有--只是有太多的事情羁绊着他的心思,让他很少理家的事。 林婉儿想到他先前的问话,略一沉忖之后说道:「宫里最近一直安静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怎么想到问这个?」 范閒苦笑说道:「你那无情的舅舅让我去管一处,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官员。那些官员们的真正主子,都在宫里住着的,我自然要多关心一下。」 林婉儿的身份特殊,由皇祖母的恩宠,还有陛下的青眼看待,在宫里的地位竟是比范閒当初想像的还要高。陛下没有女儿,如今的青果并没有正牌的公主,婉儿却实在与一位公主差不了多少。 她想了想后笑着说道:「放心吧,都知道陛下宠你,那些娘娘们当着面儿当然只会说你的好话。」 范閒笑着道:「我面圣也不过数次,也不知道这宠字从何而来。如果说陛下宠你倒是可能,对于我嘛……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林婉儿眸子里闪过一丝爱慕,轻声说道:「相公总是这般……」她接着说道:「淑贵妃这些天对你真是讚不绝口的,宜贵妃嘛,你也知道,和咱们家是亲戚,怎么也要偏着你说话,只是皇后还是如往常一样清清淡淡,至于其他的那些妃子,在宫中连说话的资格也没有,我也就没去记去。」 范閒很相信妻子的判断,他就算将来全盘执掌监察院,皇宫也是他的手指无法触及的森严所在,而婉儿就是他最可靠的耳目与密探。而淑贵妃说自己好话,不外乎是自己卖了她一个小人情,几句话又不用花什么银子。 「宁才人那边有什么说法?」范閒好奇问道:「我与你大皇兄争道的事情,应该早就传到了宫里。」 林婉儿掩嘴笑道:「宁姨才懒得理你,她素来最疼我的,说你与大殿下是两个小兔崽子胡闹,将来她要一边打五十大板。」 范閒故作惊慌:「娘子啊!这宫里的板子可不好受,你可得帮为夫多美言几句。」 林婉儿却是懒得搭他的玩笑话,啐了一口之后说道:「你自己爱得罪人,没来由总是让我替你善后。」她从身后取出那方绷紧了的绣底儿,嘻嘻笑着说道:「提司大人没有话问了?那就请退下吧,别耽搁我做事。」 范閒收回正准备上去抓小手的手,郁闷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正准备离开,却又想起自己先前遗忘的那个大人物,略带一丝犹豫问道:「见着太后了吗?」 林婉儿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抬起头来,眼里也有些不解和黯然,点点头道:「见着了,奶奶没有说什么。」 一直深居宫中的太后,实际上才是整座宫廷的真正掌权人。很奇怪的是,范閒进过几次宫,都很不巧地没有机会拜见,就连上两次夫妻二人进宫,太后也称病不见。而婉儿自己进宫,那位太后老人家却是喜欢的狠,将她抱在怀里心肝儿宝贝儿的叫着。太后对于范閒明显的疏远之意,让婉儿有些隐隐的不安与不解。 范閒在心里冷笑一声,直到那位老人家终究是猜到了些什么,不过他也不怎么害怕。 林婉儿看着他的双眼,叹了一口气说道:「前次灵儿入宫的事情,她今天讲给我听了……相公啊,我知道如今你的公务有些为难处,但其实你还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看似在利用她,只怕却是给自己一个藉口记着她的情。你昨夜给我讲过的事情,在我看来可怕的很,二哥……二殿下眼下虽然看着柔软随和,但其实性子拧倔得很,你既然不得已去查他,若还像如今这般顾忌太多,怕是不妥。」 范閒看着妻子担忧的脸,微笑着点点头说道:「我也没料到,你小时候竟然给二殿下取了个浑名儿叫石头。」 「他看似随和,但认准了的事情是不会变的。」林婉儿担心说道。 范閒始终信奉夫妻之道在于诚的说法,如果重生一次,对于枕边人还要多加提防,这等人生未免凄惨了些,所以他并没有将自己查二皇子的事情瞒着妻子。听着婉儿担心,他安慰道:「其实也是为了二殿下好,看眼下的风头,这些朝臣们似乎都迷了眼,看不明白陛下死保 太子的决心。如果现在没有人拉二殿下一把,等他真正爬到了竿子的顶端,再想下来就不容易了。」 林婉儿甜甜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也不知道你这心是怎么生的,竟是比旁人要多出几个窍,一脑子的弯弯拐拐。」 心较比干多一窍?范閒差点儿脱口而出,但他深知自己只是一个演技派演员而已,在政治上实在幼稚得很,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的冷血无情还有表面上的温柔。他对着妻子深深一揖,笑道:「哪里敢和林大谋士相提并论,您可是自幼从那世间勾心斗角最厉害的宫里逃出来的仙子。」 林婉儿啐了他一口,笑骂道:「那还真当宫里这般难堪?」 范閒笑着说道:「前贤曾言,这世上就属妓院与皇宫,一片倾扎黑暗,委实不是人待的地方。」 林婉儿闻言一怔,心里有些不悦,低下了头。范閒这才想到自家媳妇儿也是出自宫中,自己如此说法,确实是有些没有顾及到她的感受,笑着道了声歉,二人便回復如初。静了会儿,林婉儿细细一品,心中反而多出了些感动。虽然自己生母乃是当朝长公主,但这世间女子,又有几人能在出嫁之后,能够得到丈夫如此尊重的对待?更没听说过有丈夫给妻子道歉的理儿。 林婉儿温言说道:「宫里确实不是你想像的那般,皇帝舅舅又是一个不贪女色的明主,宫里几位主子在面上也都过得去。你往日里说的那些小说中的手段,也没人敢用,太后的眼睛在那儿盯着的呢,谁要是敢坏了天子血脉,那位老祖宗断容不得。」 范閒听到这句,心里一动,更觉心中大定。 林婉儿笑着说道:「陛下御内极严厉,争宠?本就没有宠,怎么去争?皇后又不怎么管事,所以那些娘娘们啊……只好将心思都放在了牌桌之上,争口气也是好的,其实和一般的王公家中没什么两样。」 范閒一愣,还真没想到皇宫里竟会是这样一派和谐的景象,那岂不是自个儿前世时看的那一些宫怨文都没了用处?有些自嘲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难怪婉儿你的麻将打得这般好,连范思辙那小怪物都只能和你打成平手。」 一听到打牌,林婉儿的脸上顿时散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唬了范閒一跳。走上前去细细察看,才发现这道光彩隐若流华,却是敛之于内,莹玉一片,明目叫做:返朴归真高手之光。 …… …… 林婉儿眼波流转,横了不正经的相公一眼,说道:「只是手痒了,嫁给相公,相公却天天忙着见不到个人。不过运气不错,总算是抓着小叔子这个牌桌上的天才。」 她咬牙切齿、扼腕褪袖、摩拳擦掌道:「这些天范思辙这傢伙也不知道死那儿去了,天天在牌桌上抓不着人,陪他妈打牌那儘是受罪,看她那恭敬客气模样,倒像我是她婆婆。」 范閒刮弄了一下她尖挺的小鼻樑,笑骂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他顿了顿后说道:「柳氏自然不是你的婆婆,你在府中也别太横了。」 林婉儿满是幽怨说道:「我是那等人吗?」话风一转说道:「再过些天要赏菊了,依往年的规矩,宫里的贵人们都会去西山,不过不知道今年会怎么安排我们。去是一定要去的,只是看怎么去,估摸着再过些天宫里会有公公过来传谕,你别忘了这事。」 「赏菊?」范閒眉头一动,知道秋高气爽之际,京都人都喜欢去园中赏菊,没有想到皇族也有这个爱好,李氏的一次大聚会,自己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联想到最近自己在京都做的事情,他忽然想到,会不会那些老一辈的狐狸们,这时候就像赏看菊花一样,在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呢? 没有注意到相公的忽然沉默,林婉儿认真说道:「最近没得牌打,菊花又未开,总是无聊,婚前你答应我的书……什么时候写出来给我看?」 范閒一脑门子官司,哪里还有精神去抄红楼梦,苦笑着求饶道:「我说奶奶,您就饶了小的吧。」一见林婉儿死活不依的催稿神色,他再不敢待在房里厮磨,屁股冒烟推门躲了出去。 ?????????????????????????????????????? 像见鬼一样落荒而逃的范閒,在宽阔的宅院里穿行,直到遇上几拨掩面而笑的丫环,他才觉得有些不妥。咳了两声,像表现出一代名人、一代名臣应有的风范,但身子直了不到一刻,却又马上缓了下来。他咬牙想着,既然打小就确定这世要活得漂亮的话,何必再去管那些人的目光。他闷哼一声,哼着小调,跳着恰恰便拐进了自己的书房。 与妻子的一番对话虽然家常,但却得到了几点有用的信息,只是范思辙这些天的动静确实有些奇怪。范閒皱着眉头,心里隐隐有些担忧。接着想到石头记的问题,才想到北齐皇帝将消息封锁了起来,自己承他的情,看来总要抄一章寄过去才好,只是自己是石头记作者的事情终究瞒不了多久,他决定不用监察院的秘信线路了。 坐了不到片刻,房间外的天光还没有全盘暗淡,言冰云已经如约而至。范閒看着他递过来的案 卷,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他今日先是审看沐铁递过来的卷宗,与史阐立定下基调,接着去「老宅」办事,回来哄老婆,这时候又要与小言公子说话--短短一天时间,做这么多事情,看来这所谓「权臣的养成」果然是一件很辛苦的活路。 「你要我逮的人我都已经逮了,不知道对你的工作有没有什么帮助。」范閒没有看案卷,只是淡淡地询问着。前一阵子的「打老鼠」看似没有触及京都的官场,但实际上却在大量冗余案件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二皇子暗中的势力,也试探性地拘了两位官员。因为言冰云认为那两位官员品阶虽低,却是查证二皇子与长公主之间究竟有没有关係的重要人物。 言冰云坐在椅子上,面色冷静,指指他面前的案卷:「已经得了。」 范閒大惊,说道:「这么快?」他也懒得再看案宗,直接问道:「结论?」 言冰云冷冷说道:「信阳每年往北齐和东夷城走私的数目极大,表面上的亏空是由东宫太子那边造成,但实际上最大的一笔数目,都是经由明家交给了二皇子,用来收买朝中的官员,结交各路的封疆大吏,所以大人的判断不错,二殿下的背后就是长公主。」 范閒皱眉道:「明家?崔氏的姻亲明家?」 「正是。」 「这么大一笔数目,是怎么从内库调到二殿下手中的?」范閒请教道。 「当然不能走京都的线,是从江南那边绕过去,中间由几家皇商经手之后分散,由下而上,再由二殿下统一支配。」言冰云看了他一眼,「过程很复杂,写在案宗里,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直接看就好了,用说的话比较复杂。」 范閒没有理会他语气里对自己能力的置疑,只是陷入沉思之中--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深吸一口气后说道:「我要进宫面圣,你要不要跟我去。」 言冰云闻言一怔,很直接地反应道:「下官不去,而且……这件事情……真的需要揭开吗?」 范閒反问道:「长公主与二皇子做得如此隐秘,但是我们却轻易查了出来,难道你以为宫中不知道?咱们那位陈院长能不知道?」 「宫中就算有所警惕,但一定手上也没有实据。」言冰云缓缓低下眼帘,「大人不要忘了,一处死去的头目朱格,一直是长公主的人。这个案子,如果不是大人如今独掌一处,而其余的部门全力配合,根本不可能查出来……所以如今的情况是,大人如果真的将这案子揭开……京都必将大乱。」 他说的很冷静,但范閒却从话语的背后听出一丝冷酷--能这么快查出来,除了监察院恐怖的资源之外,有很大的程度依赖于言冰云那超绝的能力--而很明显,言冰云并不愿意自己查的案子让一向表面太平的庆国朝廷因此大乱。 归根结底,言冰云并不是忠于范閒,而是忠于陛下,忠于庆国,忠于监察院。 范閒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知道压下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吗?」 言冰云摇摇头:「我只知道这件事情如果被掀开,您的夫人一定是最为难的那位。」 其实绝大多数上层人物,都知道范閒的妻子就是长公主的女儿,只不过没有人说过而已。如果范閒立意要把这件事情捅破,毫无疑问,不论从哪个方面讲,宫中的皇帝陛下都要做出异常强悍的反应,而林婉儿的处境不免会尴尬起来。 范閒回京后的所作所为,其实只是想弥补当初用言纸逼走长公主,缓解了皇宫内矛盾的失策。他想要的结果,就是逼着那位或许另有打算的皇帝陛下,在最短的时间内,剥夺掉长公主手中的权力。 「我尊重我的妻子。」范閒带着一冷寒意盯着言冰云,「但是,我不会因为她的为难,而放缓自己的脚步。」 言冰云缓缓抬起头来,眼眸里似乎也有些疑惑:「这正是下官不明白的一点,大人,您究竟想做什么?」 「两个原因。」范閒站起身来,走到书房的窗边,看着缓缓沉下的夕阳。庭院间的一角,一位妇人正在打理着灌木的枝叶。「第一个很简单,朝廷现在正缺银子。南方的大江长年失修,今年堤防缺溃,淹死了几十万人。虽未亲睹,但想来……确实很惨啊,哥们儿。」 「到哪儿去弄银子赈灾呢?家父这些天就在愁这个问题。本朝的财政状况与历史的历朝历代都不一样,长年用兵耗费大量钱粮,这且不说,来源也很怪异,一年国库所收,竟然有极大的份额必须是由内库调拨而来。内库,是陛下的库房……实际上你我都清楚,那是当年叶家女主人的遗泽,也就是凭借这些产业所产生的源源不断的银子,才能支撑着庆国。」 范閒回首瞇着眼睛望着言冰云:「而长公主是一位爱玩弄权谋的人,这些年来,内库的银子逐渐地四散到官员们的手中,为她及他换取效忠与权力。说句不好听的,这是在用陛下的银子,挖陛下的臣子。银子都耗在了内耗与官员身上,这天下需要银子的地方,又到哪里去求银子?」 「银子只是银子,但怎么用确实个大问题,与其放在官员们的宅子里发霉,不如我 们把它们逼出来,填到河里去吓水鬼。」 「所以,我急着查崔家与二殿下,免得咱们的长公主殿下与那位似乎只喜欢读书的二殿下……把咱们庆国的银子都慷慨地送光了。」范閒微低着头,似乎有些感慨,苦笑道:「当然,这件事情揭破后,陛下大概不会严惩自己的亲妹妹,但是就像上次赶她出宫一样,陛下总会碍于议论,好好查一查内库,也会打醒一下二皇子……不过我……大概陛下盛怒之余,会嫌我多管閒事,将我一脚从监察院里踢走,贬得远远的。」 他伸了个懒腰,脸上挂着纯良天真的笑容:「没办法……希望陛下能让我回澹州就好了。」 言冰云微微偏着头,面色僵硬,像是从来不认识面前的这位提司大人,喃喃说道:「可是大人您明年就会接手内库,到时候再查,岂不是名正言顺之事?」 范閒笑了笑,想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咱庆国也没有余粮啊!能早一天堵住内库外流的银子,南边那些遭灾的民众就能多几碗粥喝。旁的事情可以等,可是饭一顿不吃,会饿得慌的。」 言冰云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看清楚面前这位究竟是自己原先以为的阴险权臣,还是位大慈大悲、不惜己身、不惧物议的大圣人。 ---------------- 宫中奏章惊风雨 「不要以为我是圣人。」范閒摇头说道:「归根结底,本官也是在为自己考虑。明年接手内库?那就是断了信阳方面的财路,她拿什么去支持皇子?她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内库的帐目自然是整齐的,但暗底里的亏空怎么办?难道要本官接着,然后愁白了头?」 「她人食剩的盛筵,本官不愿去捧这破了沿口的食碟!」 「内库是座金山,也是盆污水……长公主有太后宠着,我呢?身为外臣去掌内库,本就是遭罪的事儿。」他苦恼说道:「我倒是怀疑,陛下是不是准备让我去当长公主的替罪羊?将来一查内库亏空的事儿,我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不错我不甘心,所以要抢着把我丈母娘的洗脚水泼在她自个儿身上!」 如果陈萍萍或者范建听见他这时候的说话,看见他这时候的表情,一定会竖起大拇指,暗讚此子年纪轻轻,演技却已至如火纯青之境,外臣?外你个大头鬼! 但言冰云却哪里知道这幕后的惊天之秘,听着范閒自承私心,内心深处却是更加感佩,觉得这个一直看不顺眼的小范大人,竟然是位……直臣!他皱眉建议道:「为何大人起初没有坚拒宫中的提议,内库确实……太烫手了。」 范閒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说来你不信,但我……还真的是想为这天下百姓做些事情。」 言冰云的外表依然冰冷,但那颗心的温度却似乎有些升温,他站起身来对范閒行了一礼,然后开始用稳定的声音,开始从一位下属的角度出发给出建议:「这个时候动内库是很不合算的事情。」 范閒静静的看着他。 言冰云似乎没有感受到范閒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因为就算这件事情被捅出去……看大人最近这些天的计划,说不定还会以天大的胆子,要求史阐立写一篇公文,洋洋洒洒地贴在大理寺旁边的墙上,让天下人都知道长公主和京中的官员从内库得到了多少好处……」 范閒自嘲一笑。他还确实有这个打算,反正他胆子大,后台硬--这个后台不是皇帝,是那个叔。 「……也没有用处。」言冰云正色说道:「至少对今年的灾民来讲没有用处,内库流出的库银根本不可能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内收回,先不说陛下能不能下这个决心,得罪大部分的官员--只是说要贬商的官员多了,朝廷运作起来就会有问题--赈灾的事情是不能耽搁的。」 范閒陷入了沉思之中,问道:「那依你的意见?」 「暂时把这个案子压着……尚书大人久掌国库,一定有他自己的办法。想来不会误了南方的灾情。」言冰云静静说道:「大人在北齐安排的事情,也需要一段时间的准备。等到越冬之后,院中与王启年南北呼应,首先拔掉崔氏,断了信阳方面分财的路子。然后借提司大人新掌内库之机,查账查案,雷霆之行。」 「这是持重之道。」范閒皱眉道:「我只是担心王启年在上京时间太短,没有办法完全掌握北边的力量。拔崔氏拔的不干净。」 言冰云略微一顿和后,干脆应道:「下官……可以出力。」 范閒看着他,面色不变,心头却是一阵暗喜:「你如今是北齐的大名人……怎么可能再回北边?」 言冰云应道:「我手下地那些儿郎,并不需要我盯着他们做事。」 「我会尝试着越来越多的权力,然后用这些权力来做一些我愿意做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我需要很多人的帮助。」范閒看着他的眼睛,用很低的声音说道:「我很想像在上京的时候一样,你与我很好地配合起来……当然。不仅仅是这一次以及明年春天的那一次。」 言冰云明白他的意思,并,没有沉默太久的时间。低头,抱拳,行礼,离开。 监察院地内情俊彦。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物,只是小言公子在对小范大人表示足够地信任之后。 依然在迈出书房前的一剎那回头疑惑问道:「提司大人,您自幼衣锦华食,为什么对世间受苦的黎民百姓……如此看重?」 范閒挠了挠头,回答到:「可能是因为我……很久以前就习惯了做好人好事。」 …… 「好能忍的小言公子,居然一直没有问沈小姐现在如何了。」 他看着窗外夕阳下那剪了一半地灌木,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暗中叹息着,官场之上果然是步步惊心,便是自己住的范府,都还有这么一位功力深厚地探子! 虽然范閒在刑部正式显示监察院提司的身份之后,一处设在范府的那个密探很知趣地表明身份后退了出去,但这个院子仍然不安静,如果自己身后不是有五叔,只怕根本注意不到那个种花的妇人。 正如他自己所说,范閒不是圣人,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好人,更不是雷锋--对付长公主,连带着那位不知深浅的二殿下,最简单的原因,是因为他与信阳方面,早就已经有了解不开的冤结。 而造成这种冤结的根源--内库,则是范閒重生以后最不可能放弃的东西。内库便是叶家,里面承载的含义,由不得范閒不去守护,不论是谁想挡在这条路上,范閒都会无情地踢开。 ——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 范閒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爱自己,爱妻子,爱家人,爱世人,爱吾爱,以及爱人之爱。这不是受了大爱电视台的熏陶,而是纯粹发乎本心的想法——浑浑噩噩,欺男霸女,是一生。老老实实,委委屈屈,朝不保夕是一生。领兵征战,杀人如麻,一统天下也是一生。 范閒是个贪图享乐权力爱慕美女的普通雄性动物,但他两生的经历,却让他能够比较准确地掌握住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他认为潇潇洒洒,该狠的时候狠,该柔的时候柔,多亲近些美人,多挣些钱,多看看这个美丽世界里的景色,这才是光辉灿烂的一生。 在首先保证生命以及物质生活的前提下,他并不介意美好一下自己的精神世界。但是世界要美丽,首先必须要让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能够笑起来,所以范閒这个「可怜权臣」在一开始的时候,难免会累一些。 如果说他还保持着当初那个澹州少年的清明厉杀心境,或许他还会变得自由幸福许多。什么内库天下百姓,都不会让他有多余的想法,但是庆历四年春那一丝多余的好奇心--对未婚妻的好奇心,让他陷入了爱河,陷入了家庭。越来越深地陷了进去,再也无法在这个世界上自由地阿巴拉古--这个事实告诉我们,身为一个男人,结婚结的太早了。总是一件很愚蠢的事件。 这天下午,监察院提司范閒,与监察院四处候补头目言冰云,在范府进行了一场关于内库,二殿下,民生的谈话。这场谈话地内容,很快便通过庆国最隐秘的那个渠道,被分别送到了皇宫的御书房里与陈萍萍的桌子上。 陈萍萍地反应很简单,他直接写了一个手令,将自己的统辖全院的权限暂时下放到范閒身上,也就是说,在陈萍萍收回这个命令之前。范閒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监察院这个庞大而恐怖的机构所有力量。 而御书房内,那位庆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看着案上的报告。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陛下的心里,很欣慰于范閒这些天的所作所为,既然这天下的官民们都认为监察院是自己地一条狗,那这隻狗就一定要有咬人的勇气与狠气。却又不能逢人就咬,让范閒去做牵狗地人。就是想看一下他的能力究竟如何。 当然,这位皇帝陛下更欣赏今天下午范閒与言冰云地那番谈话,谈话之中流露出来的那种情怀,实在像极了当年的那个女子……皇帝清瘦的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的笑容虽然那个小傢伙言语里对自己有些不敬,但可以捉摸的到那些言语下对自己的忠心。 他看了一眼身前的太监,微笑说道:「洪四痒,你看这……范閒如何?」 洪太监微微佝身,苍老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上的波动:「过伪。」 皇帝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想着范閒有没有可能是在演戏给自己看,不过听说老五一直在南方,京中应该没有人能察觉到自己的安排才对。 「陛下,应该怎么处理?」洪老太监问的,自然是二殿下与长公主的事情。 皇帝冷漠地摇了摇头:「戏还没有开演,怎么能这么快就停止?」 这位庆国的陛下也一直头痛于国库的空虚,虽然一直对于信阳方面有所怀疑,但却没有抓到什么实据,而且碍于太后的身体,一向讲究忠效之道的皇帝,也不可能凶猛地去掀开这幕下的一切,毕竟李云睿对庆国是功大于过,毕竟老二是他的亲生儿子。 直至今日,他才真正地相信了陈萍萍的话,有些事情,年轻人虽然会显得有些鲁莽,当也会表现出足够的能力和魄力。不说范閒,就是那位叫做言冰云的年轻官员,似乎自己当初也是没有投予足够的重视。 宫女们点亮烛台,退了出去,御书房内一片安静。皇帝静静地等着范閒的奏章,如果范閒真的猜到了自己的心思,并且甘心按照自己的安排去做一位孤臣,那么最迟今天夜里,他应该将查到的情报,送到自己的桌上来。 而如果范閒真的依了言冰云的意思,将这件事情压了下来……皇帝皱了皱眉头,就算范閒是从朝廷的稳定考虑,也是身为天子不能允许的欺瞒。 吱呀一声,御书房的门打开了,一名太监捧着两盒奏章走了进来,皇帝向来勤勉,批阅奏章摇持续到深夜,这已经成了皇宫中的定规。 皇帝面色不变,但心里却在等待着什么,等他看见最下方那个密奏盒子时,唇角财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 他打开监察院的专线密奏盒子,开始仔细地观看范閒进入官场以来写的,密奏。 其实在他的心里,这封可能改变很多人命运的奏章,根本不算什么事,在一步步走向权力巅峰的路上,这位皇帝陛下已经看透了许多事情,很多势力包括范閒暗中猜测的不同,他根本不在乎下面的儿子和妹妹会怎么闹腾,因为谁都无法真正的瞭解到,这位帝王的雄心与自信。 但对于范閒的表现,皇帝十分满意,因为他清楚范閒并不是站在东宫的立场上打击二皇子。 所以当这位心怀安慰的帝王开始批阅起后面的奏章后,清瘦的脸上顿时显露出无比的怒气和鄙夷。 都察院御史集体弹劾监察院提司兼一处头目范閒营私舞弊,私受贿赂,骄横枉法! 一张张奏章,就像一双双挑衅的目光,盯着皇帝陛下阴沉的脸。 ---------------- 安之 整座京都,最早知道都察院集体弹劾当朝红人范閒的,不是旁人,正是范閒自己。当陛下没有看到那些奏章的时候,范閒就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沐铁规规矩矩地坐在范閒对面的椅子上,说道:「是昨天夜里都察院左都御史赖名成牵的头,因为下面要有确认的程序,所以今天才送到处里来。」 监察院一处负责暗中监视百官动向,御史们联名上书这么大的动静,如果一处的官员还不能马上侦查到,范閒只怕要气的开始第二次整风。他点点头,弹了弹手上的纸张,好奇问道:「就这些罪名?」 沐铁发现提司大人似乎有些不在意,不由皱眉说道:「大人,不可小视,毕竟……」 他住嘴没有再说,范閒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戏谑,说道:「是不是觉着本官的确担得起这些罪名?」 御史言官的奏章上写的清清楚楚,范閒在执掌一处的短短一月时间内,收受了多少人提供的多少银两,同时私放了多少位嫌疑人,还有纵容手下当街大施暴力,后一件事情只是与朝廷脸面有关,而前两件事情却是实实在在的罪名,那些经由柳氏递到范閒手中的银票,总是有据可查,而那些已经被监察院一处逮了进去,接着又被放走的官员,也不可能瞒过天下人。 这些罪名足以令任何一位官员下台。 范閒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眉心,今天忙了一天,结果夜里又遇着这么件大事,他的心里实在是有些恼火:「咱大庆朝的都察院御史言官。两张鸭子地嘴皮,一颗绵祟的心,吃软饭的货色,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畏权贵了?还是说本官如今权力还不够大?身份还不够尊贵?」 沐铁听着忍不住想笑。因为监察院一直都瞧不起都察院,但却硬生生地将笑意憋了回去,心想提司大人后两句反问有些明知故问,如今的京都,小范大人权高身贵,世人皆知。 这其实是范閒很不明白地一点,那些都察院的御史们为什么有胆子平白无故来得罪自己,自己这些天的手段一直比较温柔,想来没有触及到这些人的颜面,而且自己这些天的圣眷渐隆。这些人难道不怕让圣上不高兴? 沐铁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猜想什么,解释道:「大人。这是都察院的惯例,他们一向针对监察院行事,庆律给了他们这个权力,陛下又一直压着监察院暗中的手段,所以隔些日子。那些穷酸秀才总是会挑咱们院里的毛病,只是……」他皱紧了眉头,「想不到他们居然有胆子直接针对大人。而且下的罪名竟是如此之重。」 范閒伸手进茶杯,蘸了几滴冰凉的残茶,细细涂抹在眉心上揉着,那丝清凉让他稍许冷静了一些。 都察院是一个很特殊地机构。在前朝的时候,都察院是朝廷中最高的监察、弹劾初及建议机关,长官为左、右都御史,下设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又依地方管辖,分设监察御史,巡按州县。专事官吏地考察、举劾。 在庄墨韩大家所修的《职官注》中,曾经写到当年大魏的都察院:「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遇朝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鞠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 平之。其奉敕内地,拊循外地,各专其敕行事。十三道监察御史,主察纠内外百司之官邪,或露章面劾,或封章奉劾……而都察院总宪纲。」 庆国的都察院远远没有前朝时的风光,撤了监察御史巡视各郡地职司,审案权移给了刑部与大理寺,而像监查各郡,暗监官员之类大部分的权力被转移到了陈萍萍一手建立起来的监察院里,如今只是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空剩下了一张嘴,却没有什么实际地权力。 当官的是什么人?是男人。男人最喜欢什么?除了美人儿就是权力,所以说如今的都察院御史,对于抢走了自己大部分权力的监察院。这个畸形的庞然大物,总有一丝艷羡与仇视,也许是这些读书人还在怀念很久以前历史之中都察院的荣光,便仗着自己言罪的特权,时不时地上章弹劾监察院官员。 不过有陈老跛子那双似乎有毒的眼睛看着,这些御史们已经安份了许久了。为什么这些御史会忽然发难?范閒有些小心地思考着。 监察院在监察机构中的独大,并不代表着都察院对于朝政已经丧失了影响力,所谓众口销金,三人成虎,就连堂堂长公主也会被范閒地几千张「言纸」逼出宫去,可以想见言语足以杀官。都察院里的御史大多出身寒门,极得士子们的拥戴,往日御史上书,总会引得天下文士群相呼应,一轮言语攻击下来,朝廷总会查上一查,就算最后没有查出结果,但那位浑身污水的官员,总不可能再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 范閒冷笑一声,脑子一转就知道了问题所在,看来监察院暗中调查信阳与二殿下的问题,风声已经透露了出去。他记得清清楚楚,在刑部之上那位奉长公主的命令想打断自己双腿的前任左都御史,可是长公主养的小白脸儿,而那个自己正在暗中调查的大才子贺宗纬,如今也在都察院中。 不一会儿功夫,送往宫中的密奏已经有了回音,范閒看了那个金黄绵帕裹着的盒子一眼,摇了摇头,掀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两个字。 「安之。」 …… …… 范閒姓范名閒……字安之! 如今的他自然能够想到这字应该还是当年皇帝陛下亲自为自己取的,不由皱了眉头,不清楚圣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在上密奏的时候,他就知道皇帝一定会将自己奏的内库亏空之事暂时压下来,只是忽然间多了御史台上书弹劾一事,让他会错了意,以为皇帝是让自己将这口气也忍下来。 「不能安。」范閒摇摇头,对沐铁说道:「查查那些自命清廉的御史,既然奏我贪赃枉法,那自然要来而不往……非礼也。」 沐铁有些意外,应道:「陈院长曾经吩咐过,对于都察院的奏章,就像听狗叫一样,别去理他……因为宫中不愿意监察院去查都察院,免得面上不好看,而且为了广开言路,陛下一直没有给监察院缉拿言官的权力。」 范閒呸了一口:「这次不止在叫唤,都已经张着嘴准备咬我了,还顾忌什么朝廷脸面。我让你去查,查出问题来自然不会自己出手,当然是扔到大理寺与刑部去,就算陛下压着不受……本院一处外面那张墙是作什么用的?」 沐铁心里极为高兴,监察院的人早就等着这一天,精神百倍地领命出府,自去安排密探开始侦查都察院那些御史们的一应不法事。 第二日范閒好好地在家里打了一天卫生麻将,赏了一天的好雨,浑没把御史们的参劾当回事,倒是从他嘴里知道了消息的婉儿若若有些着急,因为谁都知道官声的重要性。 直到御史参劾范閒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都,中书也已经将参劾的奏章抄录后送到了范府,范閒才假意始知此事,满脸惊愕,一脸怒气,晚上却依然睡的极香甜。 第三日一大清早,范閒就出了府,依照规矩,被御史们参劾的官员必须先放下手头的工作,上折自辩,但他却没有依着这规矩做事,反是施施然去了新风馆,领着一家大小对那鲜美无比的接堂包子发起了一阵攻势。 此事已经在京都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谁也不知道他这位当朝红人,会选择什么样的手段进行反击,因为此次御史集体上书明显是有备而来,将参劾的罪名咬的死死的,连这个月里出入过一处的官员都查的清清楚楚。 但谁也料不到,范提司竟然没有对御史们发起攻击,反而是在对肉包子发起攻击。 第四日,连续了几日的阴雨终于停了,范閒领着一家大小去郊外赏菊,抢在世人之前,去用手指亲近亵玩初开的一朵朵小雏菊。 …… …… 按理说,这时候中书应该拿出陛下的旨意来了,查还是不查?问,还是不问?不管是准备敲醒一下这一年里走红太快的小范大人,还是痛斥一番多事的都察院御史们,陛下总要有个态度才行啊!朝议的时候,吏部尚书颜行书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李翼地问了一句,哪里知道皇帝陛下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场面就这样尴尬地僵持着,都察院那些御史们的一脸正义肃然也渐 渐化作了尴尬,筹划着再次联名上书,并且准备在朝中文官队伍里广拉同年,同时要将太学的学生也发动起来。 --------------- 宫前对峙 庆国皇帝其实是在等范閒的自辩折子,他本打算随意糊弄几下,把这事儿糊与过去就好了,任何一位盛世的帝王,其实都很擅长这种「和稀泥」的本事。 但没有想到范閒却一直不管不问,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四处游玩,将这道题目扔了回去,他心里想的很阴损。不是想让自己咬人吗?你这个当皇帝的,总要为我保驾护航才行,如果现在只是这种小事儿,就要自己灰头灰脸,将来真动起信阳来了,收拾了长公主,你不得把我丢给太后去当小菜吃了? 如果是一般的宠臣,文臣,断没有范閒这样的厉气与赌气。所谓圣心难测,天威无常,身为臣子要是恃宠而骄,谁知道哪天皇帝陛下就会记起你坐了他的马车,一刀把你斩了,你也没处说理去。 但范閒知道自己不是一般的臣子,而皇帝却不知道他知道,所以这事儿就有些好玩,他在试探着这位皇帝陛下能为自己做到什么地步。 …… …… 御史集体上书后的第七天,范閒坐着马车来到了宫门之外,等他一下马车,启年小组的那几位官员,都将他拱卫到了正中,黑灰色的衣服,冷漠的面色,挺拔的身躯,无不昭示着他的身份。 聚在宫门处的官员们看着这一幕,自然知道这就是如今众官茶余饭后经常讨论的那位人物,不说旁的,但论将密探放在明处来保护自己,范閒就是监察院的第一人。 今天是朝会之期。陛下特召范閒入宫旁听,所有地官员都知道今天要谈什么事情,心中不免兴奋了起来。一些与范氏交好的文官过来与范閒寒暄了几句,藉口天气转寒。又躲到了宫门洞的旁边。 此时广场御道两侧,就只有五六位穿着绛红色官服的官员,与范閒这一行穿着黑色官服地监察院官员,两方对峙而立,眼光却像穿透了彼此的队伍,射向远方的城廓,视而不见。 那些穿着绛红色官服的官员,正是都察院上书参劾范閒的那些御史。范閒冷冷地看着他们,压低了声音说道:「一个个长的跟猪似的,居然还是清官?」 邓子越在他身旁低扬说道:「一处查了几天。确实没有查出来什么。大人,这些都察院御史大多出身寒门,最重名声。这是他们唯一可倚之处,连门房收个礼饼都要小心翼翼,确实极难查出什么。」 范閒皱着眉头,叹息道:「官员不贪,天下有难啊。」 邓子越苦笑。心想提司大人的「妙语」实在是有些荒唐。 都察院御史们冷冷地看着范閒,一丝畏惧的眼神都没有。范閒知道对方是真的不怕自己,苦笑想着。官员们如果都不贪了,自己这个监察院地提司能有什么用处?对方是言官,自己总不可能派几个属下把他暗杀了事,那样的话,就算皇帝老子再如何,也只有把自己赶回澹州了。 范閒明白,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就是清官,而且他也相信一处地调查能力,眼前这几位一定是真正的清官。但是他更明白。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清官们一拥而上,来当你的敌人!想到这点,他不由好生佩服自己那位年轻貌美的丈母娘,居然能够使动这些不贪不腐地清官,她还真有两把刷子。 范閒在这边暗叹的时候,孰不知对面那几位都察院御史看着这位提司大人,也在心中暗叹不已。 明明范閒这月余的所作所为,无不表现了他掩藏在诗仙面目下地实质,是位贪官,更是位长袖善舞的权臣萌芽,自己这些人掌握的证据也足够多了,可为什么陛下一直没有发话?他们并不担心陛下会因为袒护范閒而对自己这些人大加重惩,一方面是他们深信陛下乃是位明主,另一方面,御史大夫行的何事?就是铁肩担道义,铁骨上明谏,即便死了又如何?只求白骨留余香! 但都察院的御史们这几天过的确实不咋嘀,首先是在朝中的串连没有任何效果,不论是哪个部司的官员,一听他们来意,面上依然礼貌,却是死活不肯与他们联名上书。其次是民间士子的典论也没有发动起来,那些往年在市井之中大肆批评朝政地才子们,一听说他们要参劾的是范閒,竟是连连摇头,根本不信。 而最让御史们窝火的,还是太学里那些年轻人的态度,前儿个去太学发动学生的那位御史,最后竟是被轰了出来。根本没有人相信,堂堂诗仙,庄墨韩大家的指定接班人,户部尚书家的公子,一代年轻读书人的心中偶像,无数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会没品到去贪图这么点儿银子! 「一万三千四百两,只是一点儿银子?」 或许都察院御史们真是穷惯了,所以这是他们最想不通的一件事情。 这时候,忽然一阵晨风拂过,让宫外守着的众官精神一振,紧接着却是面色一变,看着天边驾着晨光飘过来的那团雨云,躲进了宫门洞里,那些禁军侍卫与小黄门们也不敢让这些权高位重的老大人们挨了雨淋,所以没有 阻拦。 秋时京都常变脸,风后便是雨,一场秋雨肃肃然地飘了下来,由细微而至淋漓,竟不过数息时间,皇宫间的那一大片青石坪顿时被打湿了,显出一丝厚重的乌黑色来。 此时宫门之外,只有范閒一行与都察院御史一行人站在那里,雨水浇到他们的身上,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范閒瞇着眼睛,看着对方,忽然开口说道:「赖御史,躲躲雨去吧。」 他招呼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正三品的高官赖名成,赖御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范大人在这雨中淋着,莫非以为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恶?」 赖御史一拱手道:「今日面圣,本官定要将范大人参劾到底!」 范閒眉头微挑,心想这位御史倒也阴在明处,笑了笑,拱手回道:「是吗?只是不知若真有宗室亲贵枉法,赖大人是不是也有今日这等壮烈之气。」 左都御史气的不想说话,将袖子一拂,便往宫门处走去,而他身后那几名御史竟是直直跪在了雨地之中! 「玩跪宫门的把戏?」范閒对这些人又是可怜又是好笑,叹息道:「人生一世,不过邀名二字,真不知道朝廷养你们这些人是做什么用的。」 几位跪在雨中的御史怒目回瞪! 范閒却是视若无睹,掀起身后的雨帽遮在自己的头上,微微一笑说道:「本官是黑的,不论怎样洗都是黑的,诸位大人虽是红的,但被雨一洗,却就黑了。」 雨水从他身上的监察院官服上滑落,莲衣光滑不渗水,黑色还是那股阴郁的黑色。 而几位御史的官服被大雨浇湿之后,颜色也渐渐重了起来,与黑色逐渐靠近。 御史们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任由雨水衝打着自己的脸,却是固执地沉默不肯言语。 等所有的朝政大事议完之后,皇帝陛下似乎才看见了左都御史赖名成与监察院提司范閒两个人,眉头有些恼火地皱了起来,让太监将二人召上前来,冷冷说道:「当着朝中众臣的面,说说吧。」 左都御史一理官服,朗声道:「臣所言,已尽在奏章之中,请陛下速速查缉此案,以净朝堂,以平民怨!」 皇帝转头望向范閒:「为什么你的自辩折子一直没有递上中书?」 范閒恭谨地躬身行礼道:「臣没有写折子。」 皇帝怒斥道:「何等狂妄!都察院御史参劾百官,似你这等骄横不理的,倒是第一人!莫要以为你家世代忠诚,你这一年来于国有功,于世有名,朕便舍不得治你!」 范閒知道皇帝是因为自己一直默不作声而发怒,是因为自己将题目扔给他而发火,请罪道:「臣实在不知要写辩罪的折子……臣知罪。」 陛下面色稍霁,说道:「念在你初入官场,范建又公务繁忙,陈萍萍那老东西也不会教你这些,便饶了你这一遭。今日朕宣你入宫,便听听你如何自辩,如何向这满朝文武交待。」 范閒面露为难之色,半晌之后才迟疑开口道:「臣……实在不知如何自辩。」 陛下的脸色顿时阴沉了起来,一字一句说道:「那你就是认罪了?」 范閒霍然抬首,面露苦涩之意,说道:「万岁,臣不认罪!臣之所以不自辩,实在是因为都察院所参之事实在荒唐无由,臣丝毫不知其情,更不知所谓贿赂枉法牵涉何人,所以根本不知从何辩起。」 ---------------- 朝堂激辩 群臣哗然,谁也想不到范閒竟是宁折不弯的性情,死都不肯自辩一二。吏部尚书颜行书将脸一黑,正准备说些什么,一抬眼却看见列在自己前方的那几位超品大员都闷不作声,这才想起来,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枢密正使秦老将军花白鬍子在殿风里荡着,老眼微瞇,似是睡着了。颜行书往侧下方一瞄,秦老将军的儿子枢密院参赞秦恆也紧紧闭着嘴,再也没有初春时提议范閒出使北齐的勇气。 军方保持沉默是应有之义,一方面他们与监察院的关係良好,另一方面这是京都官场的侵伐,他们没有必要插言。但是文官之首的舒大学士也是一脸恭谨,却像是没有听到殿前这番对话,几位尚书都成了泥塑的菩萨。 颜行书暗自揣摩一二,似乎没有必要为了远在信阳的长公主得罪范閒这个爱生事的小黑狗,于是也把嘴巴闭了起来。 …… …… 见没有大臣出言训斥范閒,皇帝陛下的脸色却依然没有缓和,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盯着范閒说道:「你不自辩,那就听听赖卿如何分说吧。」 左都御史赖名成领旨上前,将奏章中关于范閒的道道不法事全数念了出来,一笔一笔,倒真是清清楚楚。范閒心头叫苦,心说这位左都御史果然不愧姓了个赖字,怎么把什么事儿都赖到自己头上了?一处那些小兔崽子上个月索的贿银,和自己能有什么关係? 朝堂之上一片议论之声,投往赖名成与范閒的眼光都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都察院所参之事中。首当其衝的,便是宫中戴公公涉嫌 为其侄戴震检蔬司事发,向监察院提司行贿银两。众大臣以想你这小赖怎么还敢把事情扯到宫中?另一方面又在鄙视范閒,这大好地机会。居然只收了老戴一千两银子,这朝上站着的前辈们,谁还有那个心思收这些小钱? 听到事情涉及宫中,皇帝陛下却是面色不变,竟是直接喊侍卫去传了淑贵妃那宫中的戴公公来朝堂对质。 众官虽然心知这等查案的法子实在有些胡闹,但谁也知道陛下不是位拘囹于腐规俗矩地人物,加上也都好奇这件事情到底会怎么了局,所以都闷不作声。 不一时,戴公公便被领上殿来,他早就知道今天朝会上说的何事。心中惴惴之余,也是好生纳闷,心想自己送银票只不过经了宜贵嫔的手。那位主子性情开朗,但向来嘴风极严,加上与范閒又是拐着弯的亲戚,怎么也不会将自己卖了亚,这风声又是怎么传到都察院去了? 上殿之后。先呼万岁,再呼冤枉,戴公公蹶着屁股老泪横流。对着皇帝止不住的磕头,力承绝无此事:「陛下向来严禁宫中奴才们与朝臣相通,老奴胆子小,更不敢违例,说到这位小范大人,奴才确实听说他的名字,因为……」 戴公公可怜兮兮地看着龙椅上的皇帝陛下:「这全天下人都知道范诗仙的大名,奴才虽是个残废,但也是庆国的残废。听说小范大人出使北齐,为圣上增光添彩,心里也自然高兴,日常閒谈中免不了会提到小范大人。可是,奴才连小范大人的面都没有见过,又怎么可能行贿?」 左都御史赖名成冷冷问道:「戴公公真没有见过范提司?」 戴公公跪地膝盖生痛,心里早已经将这个多管閒事的御史骂了无数遍,听到问话后骤作恍然大悟状:「想起来了,去年送圣?去范府的时候,曾经见过小范大人一面,不过当时是传,所以是进门即走,如果这算见过……也只有这一面。」 戴公公接着嚎哭着赌天发誓道:「万岁爷啊,老奴真地只见过小范大人这一面,如果我还见过他,让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下辈子还做公公。」 这誓发的够毒,陛下怒骂道:「说的什么狗屁话!」 赖御史却是眉间微有忧色,说道:「行贿之事,也不见得双方一定要见面……戴公公,本官问你,你是否有位远房侄儿叫戴震,在灯市口检蔬司做个小官?」 戴公公不敢隐瞒,点了点头。 赖御史正色禀道:「陛下,那位戴震便是位贪……」他将监察院一处查案的事情全数说了一遍,然后双眼盯着范閒,冷冷说道:「敢请教范提司,这位戴震如今又在何处?」 范閒想了一会儿之后,回答道:「此案已结,这名叫戴震的小官吐出赃银后,已经夺职,如今地去向,本官却是不知。」 赖轰御史冷冷说道:「好一个不知,明明是你受了戴公公贿赂,私法犯官,那戴震在检蔬司六年,不知道贪了多少宫的银子,提司大人一句不知,一个夺职,只是收了些许银子便将他放走,真不知道这其中有何等样的玄妙。」 范閒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应道:「院中查实,戴震六年里一共贪了四百七十二两银子,依庆律第三则之规定,数目在五百两以下者,夺职返银,加处罚金,并不需要移送刑部。此案结,戴震除官,罚银千两,不知道赖御史以为本官如此处治有何不妥,有何玄妙?」 戴震地案子是监察院查的,至于他到底贪了多少,还不是范閒的一句话。 赖御史气急反笑道:「四百七十二两?范提司莫不是欺瞒这朝中百官没长眼睛吧?」 这话就说的极重了,范閒却反而笑了起来:「当然,戴震经手还贪了些青菜瓜果之类,依例也应该折算成现银,如此说来,的确是院中办事不够细緻,赖御史提点的有理,本官在此谢过。」 赖御史见他一味胡搅瞒缠,大怒喝道:「岂有此理!那戴震这六年里少说也贪了四千两银子!民怨沸腾至极,范提司一力为其瞒护,究竟意欲何为!」 朝堂上一片安静,只听得到这位御史大夫怒意充盈的逼问。 范閒缓缓抬起头来,用微寒的目光看了这位御史大夫一眼,往前轻轻踏了一步。 赖御史看见他那张俊美面容上的寒意,一时心志为其所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范閒盯着他地双眼,忽然开口一字一句说道:「意欲何为?民怨沸腾?」 他深吸了一口气,讥诮说道:「敢请教赖御史,你身为都察院御史,身负风闻奏事之责,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戴震贪了这么多银两,民怨沸腾极大……那这六年里,都察院怎么没有一篇奏章提及此事?难道你才是真正想瞒护其人罪行的官员?民怨沸腾,你怎么不提请京都府尹捉拿归案!」 他骤然发怒,朝堂中众臣都为之一怔。 范閒不给赖御史说话的机会,寒声说道:「本官执掌一处不过月余,便查出戴震贪赃之事。赖御史这六年里久知戴震民怨极大,却是不言不语,当个哑巴!监察院查了案子,倒成了不是,都察院的御史大人们整整当了六年哑巴!……」 「当了六年哑巴!如今却说我监察院贪赃枉法!」 范閒对着龙椅上的皇帝揖手一礼,回身怒意十足地质问着赖御史:「我倒想请教大人,您究竟意欲何为!」 连环炮一样的逼问,当场就把左都御史打蒙了,他知道自己先前说了一句错话,结果就被范閒抓住了把柄。如果承认都察院对戴震贪赃一事并不知情,那范閒强说戴震只贪了四百多两银子,也没可能再翻案。他先前一怒之下,说出戴震贪银极多,民怨极大,却是中了范閒的套。身为都察院御史,既然明知此事,为什么六年里没有一丝动静?偏偏要在监察院查了案子的情况下,跳将出来参劾查案之人,这个事实经由范閒点出之后,便成了都察院眼红监察院,诬攀虚构罪名的有力佐证。 朝堂上的众大臣看着赖御史的目光便有些不善了,而看着小范大人的眼光却有些佩服,这些老狐狸们当然清楚这件事情中的根节,只是范閒当廷挖洞,赖御史当廷跳下,这份功力与准头,实在是令这些老狐狸们也有些忌惮。这哪里像一位入官场不过一年的年轻人! 众人在心中暗叹,这范閒是诗也写的,架也打的,如今官也会做,真不知道范建这个老钱篓子的命怎么会这么好,养了这么好一个私生子出来。 左都御史赖名成气的双唇直抖,一拂双袖,对陛下跪了下来,沙哑着声音激动禀道:「臣职行有亏,请陛下严惩。但范提司枉法一事,陛下不能轻纵,由大理寺细细查探,定有所得!」 皇帝早已经听的有些不耐烦了,看见范閒的表现,龙目之中闪过一丝微喜,旋即状作不耐道:「好了好了,你堂堂左都御史,不知道一个送菜小官的贪赃枉法事也是正常,有什么好惩的。只是记住了,日后莫要再在朝堂之上夸大其事,用民怨来说事儿……朕不是北魏或北齐的皇帝,庆国也不是那种国度,邀清名这种事情以后莫要做了。」 邀清名?赖名成又羞又怒,死也不肯接受这种名声,咬着牙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连连叩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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