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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风!
沐铁沉着脸,缓步踏出了门廊,也不正眼去看偏厅里坐着的人,寒声说道:「不知是哪位大人非要亲见沐某一面?这么大的架子,难道不知道一处事务繁忙?」
苏文茂见着以往的同僚,总有几分照看之意,眼珠子一飞,使了个眼色。沐铁其实早就知道来的是谁,此时只是做戏罢了,假意被苏文茂提醒,狐疑着回头去看身后,便看见了那位年轻人。
「您是?」沐铁皱着眉头,走近了一步,忽然间大惊失色,唰唰两声,干净利落地单膝跪了下来,「下官沐铁,参见提司大人!」
范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根本没有一丝配合他演戏的兴趣。
沐铁一脸余惊未消,喜悦说道:「大人您怎么来一处也不说一声,让您在外面枯等着,这叫下官如何是好?」
范閒依然没有说话,只是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沐铁看着这丝笑意,心却开始凉了起来,谁都知道,这位小范大人每次笑得最甜的时候,只怕也就是他心里最恼火的时候,于是他的声音也不自禁地低落了下来:「这个……大人,那个……下官。」
范閒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他。
沐铁深黑的脸上,无由出现一抹惊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重新跪了下去。
一处的偏厅里,气氛十分压抑。
……
范閒也不想再看他出丑,毕竟沐铁是一处的主簿,在朱格自杀之后,一处的事务基本上都是由他在主理。他皱了皱眉头,说道:「偏厅太脏,不适合待客。」
沐铁一愣。心里马上高兴了起来,对身旁的那个风儿怒斥道:「快让人来打扫!」
「案卷就这么搁在厅里,不合条例。」范閒微笑着。
沐铁一蹦老高,高声喊着后面的那些一处吏员们出来,开始将那些蒙着灰尘的案卷归纳到后方的暗室中。这些吏员都在偷懒,恹恹无力地走了出来,却看见沐大人正老老实实地站在一位年轻人身边。众人不识得范閒,却都是搞情报侦查工作的出身,脑子转得极快,马上猜到了这位年轻人的身份,唬了一跳,赶紧各自忙了起来。
不一时功夫,偏厅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案卷被归得清清楚楚,看来监察院一处,仍然还是保留了他们本来就应有的快速反应能力。
——————
「给你半个时辰,除了今日在各部各司各府里有院务的人,除了那些身份不能洩露的人,我要见到一处所有的职员。」
范閒一掀身前长衫下摆,便在椅子坐了下来。伸出手去,沐铁讨好地将茶碗递到他的手上,有些垂头丧气说道:「我这就去。」他知道这位小爷实在是不好唬弄,而且自己的前程全在对方手上,只好认真做事。希望能减少一些对方对自己的厌恶感。
「你不要亲自去,这么点儿小事。」范閒收回手,喝了口茶。发现已经冷了,不由咧了一下嘴。沐铁赶紧伸手准备去换,范閒盯了他一眼,将茶碗放在身边干净无比的桌子上,说道:「你跟我进来,有些事情和你说。」
沐铁赶紧安排手下去将那些成日在外面打混的一处职员全喊回来,自己却是赶紧跟着范提司去了后院,看着范閒迈步进了自己刚出来的那个房间,心里又是一阵紧张。
范閒皱着眉头。看着门槛下的那粒翡翠麻将子儿,说道:「果然是监察院里权力最大的衙门,居然麻将都是翡翠做的。」
沐铁汗流浃背解释道:「是假翡翠,这个不敢欺瞒大人,这是大前年内库新製成的货色,像翡翠却又摔不碎,当年给八大处一处分了一副,一处的这副一直摆在衙门里,没有人敢私拿回家,平时……没什么院务,所以偶尔会玩一下……卑职惭愧,请大人重重惩处。」
范閒摇了摇头、说道:「那个待会儿再说,我只是有些失望,堂堂监察院一处,隐匿痕迹的功夫却是做的如此不到家,先前你们就是在这里打的麻将?既然都收了,怎么门槛下还有这么一颗?」
沐铁抹了抹额角的汗,知道这是先前自己用来砸自家侄子的那颗麻将子儿,那些没长眼的下属收拾屋子的时候,一定是将这颗遗忘了。
范閒坐了下来,看着他说道:「你说说你这官是怎么当的?院务荒驰也罢了,没事儿打打麻将也不是大罪……」
沐铁心头微动,心想原来这些都不是大罪,正自心安之时,忽听得啪的一声巨响!他吓得不浅,畏畏缩缩地看着范提司。
范閒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以他如今的霸道功力,就算将这木桌子拍成粉碎也是易事,但这次只是发出极大的声音——寒声怒斥道:「先前看着那筐鱼,才知道你们竟然敢收各部的好处,你还要不要命了?如果让院里知道了,只怕内务处第一个剐了你。」
沐铁赶紧跪在他的面前,却是半天嗫嚅着,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心想一筐鱼也不是什么大事。
范閒寒声骂道:「是不是觉得一筐鱼并不算什么?但你要知道院子里的铁规矩,尤其这一处监察京中百官,你与那些朝臣们玩哥俩儿好,将来还监察个
屁?」
范閒一向是个看似温柔的人,便温柔之人偶尔发怒,话语里的淡淡寒意压迫感十足,让沐铁心头大惧。
范閒着着面前跪着的这位官员,心里其实难免有些失望与意外,不止是对自己即将接手的一处,也是单单针对面前这个人。
「起来吧。」
其实依照院内条例,上下级之间完全不用这般森严,只是沐铁知道此时的态度一定要摆得端正些。而且他与范閒毕竟是有些渊源。听到范閒发了话,他才敢直起身来。
范閒看着他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唇如薄铁,面色深黑,不由皱了皱眉,说道:「整个京都,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
沐铁心头一黯。去年调查牛拦街的时候,曾经很冒昧地前往范府问话,当时范家还不及如今的火热,但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大人亮明瞭身份,自己知道了他就是院中传说的提司,这本来是一次极难得的机遇,自己本来以为会少奋斗许多年。但没有想到最后却是便宜了王启年的那个半小老头儿。
「这一年里,你也帮了我一些事情。」范閒瞇着眼睛说道:「按理讲,你应该多走走我的门路,但你没有,这我很高兴,以为你是位笃诚之人,只是没想到一年的时间里,你竟然变了这么多,从当初那个拍上司马屁都有些彆扭的老实人,变成了如今只知道浑噩度日,学会了变脸的老油条官僚,我很失望。」
我很失望这四个字。让沐铁对自己更加失望——他知道,虽然自己不如王启年与提司那般亲热,也没有指望能够单独负责一大片行路。但是这一年的时间里,自己从当初的七品佥事被提成了从五品的主薄,用屁股想,也是面前这位范提司大人的面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作辩解,只是沉声道:「请大人看下官以后表现。」
范閒注意到他将卑职赖成了下官,腰桿也挺得直了些,眼中流露出微微讚赏之意,说道:「这样就好。不是所有人都有捧哏的天赋,别老念记着王启年的做派。你做回当初那个一心查案的自己,本官自然不会误了你的前程。」
……
风雨之后又是晴,晴后又是风雨,沐铁看着面前的提司大众,心想这位爷的心思真的像是京都刚过去的夏天,只听着范閒沉声问道:「说说,这一处怎么烂成这样了?院里其他几处我也去过,简直不能比,别处的院吏无不谨慎自危,兢兢业业,别说打麻将了,就连出个恭都是紧跑慢赶,还得行路无风……看看你这儿!跟菜市场有什么区别?」
沐铁此时早已豁了出去,要做回自身,要抱紧小范大人的粗腿,也不避讳什么,直接说道:「提司大人,一处之所以变成这样,属下自然难辞其咎,只是这一年多来,一直没有个正牌大人管理,下面的人也不服我,所以自然就散漫了起来。」
范閒对这件事情很清楚。当初的一处头目朱格暗中投靠信阳方面,将言冰云的情报透了出去,直接导致了言冰云在北方被捕,后来院中自查,朱格事败,就在密室里的院务联席会议上自杀身亡,这是监察院建院以来很耸动的一件事情。自那天起,一处便一直没有头目,一方面是陈萍萍想等言冰云回国,二来,自然是因为这个位置确实很敏感,暗中监察京中百官,这种权力如果用起来,可以获得太多的利益,当时院中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所以一直拖着了。
「就算没有大人管理,但条例与各处细文一直都在,为什么没有做事?难道院中一直没有训斥你们?」他有些疑惑问道。
沐铁其实也有些不解,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大人说条例俱在……但是要一处做事,总要院中发文才行啊,没有头目说话,我们这些普通官员,总不好自己寻个名目,就去各侍郎学士府上蹲点去。」
范閒一怔,怒道:「二处难道这一年都没有送情报过来?」
「送倒是送了。」沐铁看了他一眼,「可是依照庆律,三品以上的官员,我们没有资格自行调查,总要请旨,至少也要院长下个手批。」
范閒无奈何道:「三品以上你们暂时不能动,三品以下呢?」
沐铁应道:「大人,不敢瞒您,其实一直以来,一处虽然名义上是院里最要害的一个部门。但实际上却一直都是最无能的一个部门,原因也很简单——二处三处都只是和情报、毒药、武器这些死物打交道。五处六处司责保卫,七处只和犯人打交道,八处只和书籍打交道。八大处里,只有一处与四处是与人打交道的部门,而四处的精力主要在国外和各郡路之中,那些下面的官员。哪里敢和四处的人较劲儿?随便觅个由头,也就将那些县令撒了,谁敢二话?」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不自禁地带了一丝自嘲:「也就是咱们一处,深在京都之中,看似风光,实际上打交道的对象都是朝中大臣。京中士官,论身份他们比咱们尊贵,论地位,更不用提——京官们看在钦命大庆朝监察院一处的牌子上,对咱们示好那是自然,六部有好处,都不会忘了咱们一份。但真要较起劲来……他们也不会所咱们。」
范閒心想这不对啊!前世哪里
听过这么窝囊的锦衣卫?——「三品以下,你有立案权,独立调查权,他们怕你才会讨好你,怎么还敢和你较劲?」
沐铁自嘲说道:「大人。那些官员可能是三品以下,但他的老师呢?这些官员们早就织就一张大网,遍布京中。有的案子,就算咱们查出证据来了,也不好往上报。」
范閒瞇着眼睛,问道:「为什么?」
「很简单,一处的这些兄弟也都是要在京都里生活的。」沐铁叹了口气说道:「虽说俸禄比一般的朝官要高不少,但是家里的亲戚总还要寻些活路,在各部衙门里觅些差使,就算不和这些官员打交道,你就算去卖菜吧。如果你查了京都府的一个书吏,京都府尹就有本事让你这菜摊摆不下去,用的理由还深合庆律,你挑不出半点儿毛病。至于那些与宫中有关係的,更是正眼都不会看我们,就像灯市口检蔬司的戴震,众所周知的贪官,可我们却不能动手……为什么?因为宫中的戴公公是他的亲叔!」
「自从朱大人自……畏罪自尽之后,一处没有个打头的,下面的这些官吏,更是不会轻易去得罪京中官员了,谁没有个三亲四戚?都在官场上,总要留个将来见面的余地。」
沐铁自愧说道:「不怕大人动怒,下官这一年里也是存着个明哲保身的念头,除了院中交待下来的大案子,基本上没有查过什么事情。大人,不是下官没有一颗虎胆,实在是京都居,大不易,日常要打交道的京官实在太多了。」
范閒没有说什么,平静说道:「以后就这样和我说话,整风,首先整的就是不务实事,只知迎逢上可之风。」
沐铁听着整风这名词新鲜,却无来由地一阵害怕,赶紧向大人请示,一番言语,范閒面无表情地如是说着,沐铁面露崇拜地如是听着,又害怕自己忘了,于是磨墨奋笔抄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邓子越轻轻敲了敲门,禀报导:「大人,人来齐了。」
——————
监察院一处,除了京郊各路留守的人员外,一共有三百一十名成员,除却今天在查案子的,以及埋在各大臣府上的「钉子」,能来的基本上都来齐了,占据了一处后院的一整块平坪,各自已经理好了衣装,肃然而立,等候着提司大人的训话。
范閒坐在众人面前的椅子上,没有站起来的想法,看着这些人微微点头,发现一年多的散漫并没有完全磨砺掉这些人身上的肃然气息,在他们的身上还能嗅到一丝丝监察院密探们应有的阴郁味道,对于这一点,他比较满意。
沐铁佝着身子,凑在他的耳边说道:「一处比较特殊,密探不密,这里的都是亮明身份的,大部分人都还隐藏着,钉子的名录保存在院子里面,不能调阅,大人如果要查看,还需要一处的报告和院长的手令。」他想到范閒的身份,顿了顿又道:「您是提司,不需要院长手令,但还需要一处的报告,待会儿我就去写去。」
范閒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后,笑着说道:「不用了,从今天起,我兼管一处,如果要写报告,我会让人写。」
沐铁身子一僵,本以为范提司只是来巡查,没料到竟然是要兼管一处!但一想到日后可以与大人一同工作,亲近起来也更加容易,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喜悦。
坪上沉默了许久,范閒一直没有说话,而那上百名一处的成员也一直保持着标枪般的姿式站立着,虽然不是军人,但齐刷刷的黑色,看着还是极为养眼,有一种雨天苏格兰场的感觉。
很久以后,范閒才站起身来轻声开口:「我是范閒,从今日起,便是你们的主官。」
大多数人都猜到了他的身份,但听说这位声名震天下的小范大人要来一处任主官,众人在微惊之余。更多的却是高兴,毕竟朱格死后,一处不止在京中的工作难以开展,就连在院中也多受白眼,如今有了小范大人领头。院中其余七个处,谁还敢推搪误事?京中的各部衙门们,只怕暗底下递来的好处会更多了。
但范閒接下来的话,却让众人感到一阵阵寒意。
「本官知道你们这一年是怎么过的。」范閒笑瞇瞇地说道:「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这么过。」
丢完这一句很简单的定论,他重新坐回了柱子上,看沐铁一眼。
沐铁站起身来,咳了两声,极有威严地看了众下属一眼,说道:「今天召集大家前来,主要是提司大人履任之初,有些话儿要交待。本官受提司大人委託,讲几句话,主旨都是提司大人拟定的,请诸位同僚认真听。」
院间众吏肃然聆听。
「今天,我想讲一点关于我们一处的作风问题。」沐铁皱起眉头,苦大仇深:「为什么要有监察院?为什么要有我们一处?因为朝廷里有欺瞒陛下、压榨黎民、阴坏庆律的贪官污吏存在。陛下要明察吏治,百姓要安居乐业,庆律的尊严要得到维护,所以,要有一处。」
众吏愕然,心想沐大人向来擅长办案实务,什么时候也会做这官场文章?只是陛下,百姓,庆律三座大山压过来,谁也不敢说什么。
「……我们是一处,我们是陛下的耳目,如
果我们要做到耳明目聪,为陛下分忧,就要做到步调一致,兵精马壮,令行如山!若非如此,监察京中百官,便成了空中楼阁……」
「如今我们一处存在什么问题呢?陛下的指示自然英明正确的,一处的工作也是有成绩的,这一点,提司大人先前也是大力讚许过的。」沐铁话风一转,阴寒无比说道:「……但是!最近这一年里,一处出了不少问题,我身为代管主官,当然责无旁贷,明日便会自请处分,但从今日起,一切违反监察院条例的事情不准再做。」
「不准私自或以一处名义,接受朝廷其它部司的礼物及一切可折算成银钱的好处。」
「不准以任何理由,拒绝接受任何举报。」
「不准以任何名义,与任何部司的相关官员有日常接触,如办案需要宴请,必须事先申报,并且人数下限在三个以上!」
「加强事务化工作的条理性,加强……」
「严格贯彻监察院条例及相关细则的执行,过去的一年里,诸位同僚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请于十日之内向本官说明,一概既往不咎。」
……
沐铁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下面的一处吏员们却紧张了起来,他们不知道这是所谓整风运动,只听出来如果范提司真的用狠心去做,自己这一年里挣的好处,以后就再也挣不到了,而且又将重新投身于得罪京官的危险而光荣的工作之中,众人的脸上不标流露出为难与愤慨之色。
但饶是如此,他们依然没有窃窃私语,没有出言反驳,没有像六部中的官员那样没个官样儿,虽然面色有些变幻,但依然用极强的控制力站得稳稳当当——陈萍萍一手调教出来的监察院,从根基与本质上讲,始终是这天下最铁打的一支密探队伍。
沐铁的发言完了,范閒站起身来,将双手负在身后,微笑说道:「有什么意见,这时候当面说出来。」
底下一片沉默。
监察院的普通密探,普通调查人员,与范閒这位天之娇子间的身份差距太大,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反驳什么。
范閒笑瞇瞇着引蛇出洞:「集思广益嘛。院长大人让我来一处,也是对各位同僚的器重,大家也知道本官忙碌,一般衙门请我去,我还懒得去咧。」
这话说了之后,庭间众吏的心情稍微放轻鬆了一些,传闻中这位提司大人笑里藏刀。不过此时还真没看出来,而且对方出身高贵,又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怎么会真的精通监察院这些阴秽事儿,此时暂且应了,日后再说,于是纷纷躬身行礼道:「谨遵提司大人令。」
范閒恩头微皱。有些不满意。
沐铁隔得近,看得见他眼中的那一丝寒冷,以为范閒是不满意下属们显得不是那么忠心,心头着急,赶紧对着站在前排的风儿使了个眼色。这人是他远房侄子,也姓沐。
沐风儿见到叔叔使眼色,以为是要自己站出来反对——可他哪里敢对堂堂提司大人说个不字!心里害怕不已。双腿连连颤抖,最后还是念及叔叔一直以来的恩德,将心一横,将牙一咬,站出队列后毫不含糊地行了一个礼,说道:「提司大人,虽说一处司职监察京中百官之职,但人情来往再所难免,谁家都会有亲戚。像卑职的大舅子,眼下就在行马监作事,如果我与他日常不来往,倒也可以,只是怕家中悍妻吵闹不休啊。」
这话看似俏皮,但场间竟没有人敢笑出声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沐风儿今天的胆子会这么大。
范閒心里高兴,面色却是阴沉一片,寒声斥道:「你当院中条例是坨狗屎,由你怎么糊脸上!细则中早说得清楚,三代以内亲眷经申报登记后,不在此列,你偏要这般说,莫不是有些什么不妥事?沐铁,将你这远房侄子拖下去,处规侍候着!」
沐铁叹了一声,拖着侄儿满脸哀怨地去挨板子了。范閒冷冷的目光扫了众人一圈,说道:「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众人知道他是以官威压人,但想不到密探之中也有硬颈之辈,站出来沉声行礼道:「提司大人,查案是我们应做之事,但若遇着贵人恐吓,如何?家中遇着官员刁难,如何?宫中的公公们发话,如何?」
场间一片沉默,一处办案,最怕的就是碰见与宫中有关係的官员,因为监察院再强势,也依然只是宫中养着的打手。
……
范閒满脸平静看着他,说道:「报我的名字。」
五个大字掷地有声,谁敢刁难恐吓你们,管他是大臣还是权贵,只管报我范閒的名字!如今的京都,范閒确实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就算宫里那些人表面上在自己面前还要流露出几丝自矜,但若落到实处,只怕那些上了三品的官员权贵们,根本没有谁敢冒着得罪范閒的风险,来欺负他的属下。
左手握监察之权,右手握天下之钱,谁愿意得罪范閒?
范閒看着那个出列的官员,有些欣赏,在自己刻意打压沐铁之后,他还敢站出来说话,想着此节,他放缓了语速,柔声说道:「还有什么看法,一併提出来,我不加罪。」
那人其实已经没什么好
说的了,硬着头皮说道:「下属以为私人不受钱物,是理所应当之事,但以一处名义收些无妨,一方面与六部各司将关係搞好一些,将来查案也方便,另一方面这些钱物分散之后,也算是贴补一下。」
范閒看着院中众人,知道这些人也是心疼这些银钱,不由冷笑一声说道:「论起俸禄,你们比同级的朝官要多出三倍,虽然你们不如那些朝官一样有外水儿,但这本来就是建院之初高薪养廉的本意,有什么好抱怨的。」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苏文茂仗着与范提司相熟些,大着胆子说道:「监察院向来承受官员的反噬百姓的白眼,一处的处境又比较特殊,朝廷又不肯多些贴补,所以才……」
范閒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说话,静静望着场间这些监察院的密探与吏员,等场间的气氛已经被压榨到寂静无比,才一字一句说道:
「不要问朝廷为你们做了什么,要问问自己为朝廷做了什么。」
苏文茂闻言一愣,稍加咀嚼,竟是大有深意,心头不禁涌起了一丝愧意,一丝敬佩,是啊,一处这些官员们在自己打算的时候,有没有想想朝廷建立监察院,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头前出来说话的那位官员,也愣在了原地,这么多年来监察院的教育熏陶,陈萍萍的训诫,让他似乎回到了最开始踏入监察院那时的精神状态,心头一热,握紧右拳喊道:
「一切为了庆国。」
「一切为了庆国!」这是场间所有人进入监察院的第一天就必须记住的宗旨。
范閒看着场下的情景,很欣慰地笑了起来,轻握右拳,心里说道:「一切为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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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风馆
天空一片阴暗,整个京都都被笼罩在这种阴沉肃杀的气氛中,秋高气爽己经不见,那些连绵了三四天的寒冷雨水,不止衝刷着民宅上方瓦檐里的灰尘,将地面上的青石板道衝洗得干干净净,同时也带来了庆历五年秋天的第一道寒意。
范閒搓着手,坐在新风馆的二楼,目光透着窗外的层层雨帘,看着街对面的一处衙门,再往那边望过去一些,就是大理寺的衙门,两个衙门比较起来,一处这边要显得清静许多,但是进出的监察院官员面色沉稳,再不似当初的那种模样。
整风已经进行了一些天,当然,范閒并不认为仅仅靠喊几句口号,将条例重申一遍,就能把所有院吏的心思收拢回来,所以暗中的自纠自查与调查一直在进行,在无情地革除了一些人的职司,同时更加铁血地将有些官员送到七处受审之后,整个一处的风气终于得到了有力地扭转,精密如仪器一般的衙门终于开始有效地运转起来。
范閒没有习惯在一处坐堂、所以拒绝了沐铁腾出房间来的想法,而是直接在一处的对门,京中有名的新风馆二楼,包下了一个临街安静的房间,天天就是坐在这里吃些小食,打发一下时间,同时也可以保证,如果一处有事的话,自己可以马上反应过来。
他的身前桌上摆着一格蒸屉。约摸两个手掌大小的蒸屉里,放着独一个包子,由此可知这个包子满皮大馅十八个褶,个头也确实不小,白生生的面里透着股欲扬溢而出的鲜美油意,让人看着就有些眼馋。他对着包子轻轻吹了一口气,用筷子将包子褶汇聚成的龙眼拔开,露出里面的新油肉汤来。
范閒拿了一管麦秸,偏头问道:「喝不喝汤?」
「烫。」
范閒笑了笑,用筷子将那眼戮开。挑开里面被汤汁泡了许久已然入味的肉馅儿,用小碟子接着,放到自己身边那人的碗中,哄着说道:「大宝最乖,这汤烫,肉可不烫,不过还是要多吹吹。」
大宝很听话,鼓着腮帮子,对着碗里的肉拚命地吹着——虎!虎!虎!
自从岳丈大人辞官归乡之后,林府便变得冷清了起来,范閒在北齐的时候,大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范府里待着。他回来后,好些天没有发现大宝的身影,不免有些疑惑。问了婉儿才知道,原来是想着他刚刚回国,所以把大宝送回了林府。范閒听到这话后有些不高兴,虽然说旁人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对林府肯定不敢刁难。但那些府里的下人是最能刁钻使坏的角色,如今的林府只有婉儿的几个远房兄弟在照看着,怎么能放心?
偏生他接任一处之后。连着忙了许多天,竟没有时间来管这件事情,趁着今儿个下雨,京都无事,他喊邓子越将大宝从林府里接了出来,与他一道坐在新风馆里,尝尝这家食馆最出名的接堂包子,待会儿一路回府。
「别吹了,可以吃了。」范閒呵呵笑着望着自己的大舅哥。
不知道为什么。智商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大宝,特别听范閒的话,赶紧低下头去,一口将那粒肉馅吞了下去,看他那猴急模样,也不知道他尝出味儿来没有。
范閒看着这一幕,不禁想起了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邓子越坐在另一桌,看着这一幕,心里不免有些异样的感觉。跟着范閒的启年小组一共三十几个人,拢共分成四班,对他进行贴
身保护,而邓子越接了王启年的职司之后,更是对范閒寸步不离,所以这些天范閒做了些什么,他最清楚。他心想,自己跟着的这位提司大人,还真是一个让人看不清楚的人物,整顿一处风气之后,竟是许久没有下具体的指示,而只是天天在这新风馆里吃好菜,听小曲儿——以范提司的身份,能够对自己的痴呆大舅哥如此上心,这也让他感觉有些意外,有些佩服。
楼下蹬蹬蹬蹬响起一阵脚步声,邓子越马上从閒思里醒了过来,手掌紧紧握着腰畔朴刀,双眼如鹰,盯着楼梯处。
来的人是沐铁,这些天他天天在处里负责纠查的工作,要审核那些有疑点的下属,同时又要慰勉保持大家的士气,还要处理范閒暗中交待下来的那项任务,竟是忙得连逛楼子的时间都没有,双眼深凹,黑黑的脸上现着一丝不健康的灰暗。
沐铁将头上的雨帽掀了下去,解开雨衣,随手扔在房间门旁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圆筒,筒子不知道是什么材料製成的,但很明显可以防水,因为他从里面抽出来的纸卷没有被打湿一点。
范閒接了过去,细细地一行一行审看着,眉毛却是渐渐皱了起来,脸色也阴沉了起来。回京之初,他便让邓子越去查与二殿下有关的那几位大臣,与崔家有没有什么关係,后来接了一处,这个任务就直接交给了沐铁,也算是对他的一次考验。
纸捲上看似没有什么得力的证据,这也是他意料中事,对方的手脚一定会做得极干净,只是显得有些过于干净了,难道崔家身为大族,这些年里,竟然都不会难那位吏部尚书,那位钦天监上些供?事有反常必为妖,范閒心里叹息一声,问道:「所有的都在这里?」
沐铁点了点头。
范閒又问道:「二处那边有没有问什么?」
沐铁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二处现在很配合,而且只以为是院令,不知道是提司大人的意思,请大人放心,可以保证没有人知道。」
「二处那边也没有什么情报?」范閒这时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筷子,知道自己心里实在有些紧张这件事情,自嘲地笑了笑,将筷子搁到蒸屉边上,他如今最大的敌人就是远在信阳的长公主,谁也不知道长公主哪一天就会回到京都,所以他必须确认,在太子与长公主渐行渐远之后,朝中这几位皇子究竟是谁,与长公主是一路的!
沐铁语气依然恭谨,却多了一丝自信:「对于京中的监察,二处虽然司责情报工作,但来源还不如咱们一处,大人放心。」
范閒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等沐铁离开之后,范閒看着那卷案宗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陷入了沉思,上面记载的都是崔氏这些年来的行贿对象,时间,缘由,朝中这些京官大部分都有瓜葛,偏生没有二皇子那派的痕迹,这让他感觉很头痛,明明心里的直觉告诉他有问题,但却无法从这些繁纷的信息中,找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范閒其实很清楚,自己的长项在于刺杀,握权,造势——说到底,表面的温柔之下,他有的只是一颗刺客锋将的心,而并不是一位善于御下,揉捏人心的皇者,也不是一位长于分析情报,判断方略的谋士——知其所短,用其所长,范閒是这样用人,也是这样分析自己的。
想到在北齐上京城里的那次镇密计划,他不由叹了一口气,开始想念起那位看似滑稽,实则帮自己出了不少主意的王启年。当然,那个计划的真正操盘手,是言冰云,范閒也本打算回京之后,将他一直捆在自己的腰带上,谁知道院里竟然让言冰云去了四处,而让自己兼管一处,想从官面上来压榨小言公子的智力谋略,已经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大宝,发现大舅哥正对着一碗杂酱面发起最后的猛攻,不由笑了笑,拿起蒸屉里没了肉馅的白麵包子皮,伸到他碗里胡乱抹了些肉酱,然后极快地塞进嘴中,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大宝一愣,发现有隻手从自己的碗里蜻蜒点水而过,半天才反应过来,缓缓抬头看了一眼满脸得意的范閒,有些幽怨地摇了摇头,又低下了头开始吃麵条。
新风馆外面的雨还在哗哗地下着,雨势极大,落地之后绽成无数团雨雾,渐渐迷离了人们的眼晴,将街道四周的建筑都朦胧了起来。一股子寒意随着雨点,降落在京都里,刮拂在新风馆门口的那一行人身上,想从他们的脖颈处钻进去,借人取暖。
范閒将一袭风褛披在了大宝的身上,很细心地繫好他脖子上的系扣,确认寒风不会灌进去,这才放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閒閒要去做些事,大宝先回府去找婉儿玩好不好?」
大宝正在嚼着苹果,含糊不清地点点头说道:「妹妹太凶……我……范……小胖玩。」
范閒明白他的意思,哈哈笑了起来,心里想着,如果这天下的官员臣子行商贩夫妓女诗人,都能有大宝这样一颗简单平和的心,或许自己的生活会要简单轻鬆许多吧?
小心地交待了籐子京几句,范府的马车就接着舅少爷回了府。邓子越看了范閒一眼,沉声问道:「大人,这时候去哪里?」
「去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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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重了,你变态了
邓子越微微一怔,心想这大雨的天,不在处里等着下属孝敬,不在新风馆里大快朵颐,不回府上去享受暖炉清茶,偏要顶着暴雨,去往言府,不知道大人心里是在想些什么。
「我去调辆车来。」他对范閒沉声说道,便准备向街对面的一处走去。
范閒摇了摇头,反手将雨衣的帽子盖在了自己的头上,毫不畏惧外面倾盆而下的大雨,就这样走入了长街的雨水之中,任由雨水击打在自己身上那件灰黑色的衣服上。
监察院的官服很寻常,但也有特製的样式,比如雨天查案时,通常会穿着这种雨衣——衣袖宽而不长,全部用的是防水的布料,后面有一个连体的帽子,样式有些奇特,像风衣,又像是披风。雨水从天而降,落在这件衣服上都会顺滑而下。
当年舒学士第一次在京都看见监察院的这种衣服,大发雅兴,取了个别名叫:「莲衣」,用的便是雨水从莲叶上如珍珠般滑落的意思。但毕竟这种雨衣的样式有些古怪,与当前的审美观格格不入,所以哪怕有了莲衣这样美妙的名字,依然没有在民间传播开来,依然只有监察院的官员探子才会穿这种衣服。
所以如今京都的雨天,只要看见这种穿着一身黑灰色莲衣的人,大家都知道是监察院出来办事,都会避之若鬼地躲开。
范閒当前走入雨中,启年小组的几个人自然不敢怠慢,就像那个月夜里一般,分成几个方位,不远不近地拱卫着他,在寂廖少人的雨天长辫上往前方走去,雨水衝击着衣服,长靴踏着积水,嗒嗒嗒嗒!
雾蒙蒙里几个人,竟有着一种沉默悍杀的味道。
躬身送客的新风馆东家。微微抬头看着这一幕,心里想着,这位范提司还真是位妙人,带着几个属下,竟把这身奇怪的衣服也穿出美感,走出质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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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府并不远,在雨里走了没一会儿,绕进一条小巷,再穿出来往右一站。便能看见那个并不如何宽敞的府门,一想到这府里的父子二人,掌管着这个朝廷对外的一切间谍活动,就连范閒也不自禁地多了一丝凝重之色。
言若海身为执掌监察院四处十年的老臣,深得圣心,也深得陈萍萍器重,就算是朝廷里的六部大臣,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嚣张,而由于监察院当年设置之初,将官阶设得极低。所以后来为了行事方便,陛下基本上是在用授勋赐爵的手段,强行将监察院官员的政治地位向上拔高着。
比如言若海在几年前便是二等子爵了,而去年言冰云被长公主出卖给北齐,陛下为了安抚监察院里这些忠臣。便直接将言若海的爵位提成了三等伯爵,想想连范閒的父亲范建,如今身为户部尚书,也只不过是位一等伯爵,就能知道圣上对于监察院的官员,是何等的厚待。
不过言府的门口并没有换新的匾额,言府下面的小题还是写着「静澄子府」没有换「静澄伯府」,字也是黑字,而不是金色,显得极为低调。不过范閒清楚。除了封公的世代大臣外,只有陛下钦命赐宅子的大臣,才有资格在府前写着爵位,由此可见言府这宅子也是陛下赐的,想低调也低调不成。
站在大雨未停的府门,早有门上的执事看见他来了,一见到这一行人穿的雨衣,便知道是监察院里的官员,只是不知道是老爷的同僚还是少爷的朋友,赶紧下了台阶,用手遮着雨,将范閒一行人迎了上去。
范閒掀开头上的雨帽,露出微湿的头髮,问道:「小言在不家?」
执事正准备开口说老爷不在家,听着对方说话。才知道是来找少爷的,再一看这位清秀容颜,早猜出来是哪一位,恭恭敬敬说道:「少爷在家,请问大人可是提司大人?」
范閒点点头,将雨衣解了下来,搁在小臂之上。那位执事赶紧接了过来,左手撑起一把油纸伞,说道:「大人请进。」
这是位聪明人,知道少爷从北面回来,与这位范提司的关係匪浅,便自作主张先不通报,直接迎了进去。范閒也正有这个想法,笑着看了执事一眼,很自然地走进府中,毕竟他的官阶在言氏父子之上,这种情况下不需要客气。
这是他第一次来言府,不免对于府中环境有些好奇,但随着那执事的伞往里走着,一路也没有看见什么稀奇的地方,只是充足的雨水滋润着院中那座大得有些出奇的假山,让上面的那些苔藓似回復了青春一般绿油油着。
绕到假山之后,便是言府内院,范閒看着远方廊下听雨的二人,微徽一笑,挥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跟着自己,而他却是缓缓地踏着石板上的积水,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靠近了那条景廊。
景廊尽在雨中,柱畔石阶尽湿,连廊下之地也湿了小半,但廊下二人却依然不为所动,坐在两张椅子上,看着秋中的雨景发呆。
其中一位自然刚刚返京不久的小言公子,另一位却是千里逃亡的沈大小姐,二人坐在椅上,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互视,只是将目光投入
雨中,似乎奢望着这不停落下的雨水织成的珠帘,能将两人的目光折射回来,投射到对方的眼帘之中。
范閒苦笑了一声,发现言冰云这傢伙的脸上依然是一片冰霜,但眸子里却比往日多了些温柔之色,而他身边的沈大小姐,似乎也从当日家破人亡的凄苦中摆脱了出来,脸上微现羞美之意,只是降子里又多了一丝惘然。
只是这一对怨侣不说话,不对视,当作对方不存在,情景实在是有些诡异。
而更让范閒觉得诡异的是:那位沈大小姐穿着一身丫环的服色,而且脚下竟是被镣铐锁着,拖着长长的铁链。那铁链的尽头是在房间之内,看模样,竟是被言冰云锁了起来!
……
又安静地看了一阵,范閒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言冰云此时心情一定不像表面这么轻鬆、不然不会连自己在他二人身后站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
于是他轻轻咳了两声。
言冰云回头望来,便看见了那张可恶的温柔的笑脸,眸子里怒意大作,不知道是被打扰而愤怒。还是因为自己被强塞了一个女俘虏而想找范閒麻烦。
沈大小姐看见范閒,却是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相对,面色一黯,起身离椅,微微一福便进了房间,带着阵阵铁链当当之声,在雨天的行廊里不停迴盪着。
言冰云似乎并不意外范閒会闯到自己的府上,请他坐下之后,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但范閒却有些意外言府的冷清,他坐在了沈大小姐离开后的椅子上。感觉到臀下还有些余温,不免心头微荡,强行压抑住自己不合时宜,不合身份的遐思,说道:「本以为你千辛万苦才回京都,府上应该有许多道贺的官员才是,哪里想到雨天里。只有你和沈家姑娘相看对泣无言。」
言冰云很认真地辩解道:「第一,我没有看她,想来她也不屑于看我。第二,是这天在哭,不是我在哭。」
范閒耸耸肩,没有说什么。
言冰云继续说道:「父亲大人向来不喜欢和朝廷里的官员打交道,而且我在京都又不是提司大人这样的名人,宅中自然会冷清一些。」
范閒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在去北齐之并。就是京中有名的公子哥儿,如今回国之后,一定会再次升官,那些想巴结你言府地人怎么可能不上门?就算你家是监察院的头目,与朝官们不是一个系统,但这种大好机会,我想没有人会放过。」
言冰云面无表情:「父亲养了三条狗,一直拴在门口,所以没有人敢上府。」
范閒一怔,摸了摸微湿的头髮。说道:「入府时我怎么没有见着?」
言冰云说:「今日有大雨拦客,那几头大黑犬累了这么些天,就让它们休息一下。」
范閒哑然无语。
……
「大人今日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听得出,小言公子对这位小范大人是要刻意拉远距离的,想来这也是家教使然。范閒却不理这一套,直接从怀里取出那个圆筒,开筒取卷,扔在了他的怀里。
言冰云拿起来瞇眼大致看了一遍,面色有些不自然,说道:「大人还真的挺信任下属,只是这都是一处的活路,给我看已经是违反了条例。」
范閒微笑看着他,说道:「不要以为你马上要接你父亲的班,天天就可以躲着我……你叫我大人,那就是清楚,虽然我在一处,你在四处,但毕竟我假假也是位提司,真把我逼急了,我发条手令,直接把你调到一处来,降了你的职,你也没处说理去……所以不要讲那么多废话,帮我看看这些情报才是正轻。」
言冰云勃然大怒道:「哪有把人拖入你那潭浑水的道理!大人若再用官威压我,我找院长大人说理去!」
范閒挥挥手,看着廊外的雨丝,嘲笑道:「你儘管说去,最后我真把你捞到一处来当主簿,你可别后悔。」
言冰云生生将中那团闷气嚥了回去,指着情报寒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一个大题目。」范閒轻声笑着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那张寒冷之中带着丝峭美的脸庞,一字一句说道:「我要你给我查清楚,二皇子与崔家之间有没有什么关係。」
廊间一片沉一般的沉默。
言冰云的脸上前没有什么震惊与畏惧的表情,指着那一筒纸说道:「从上京起,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对付崔家、这一点大人你并没有瞒我,不过……二皇子?从来没有什么风声他与信阳方面有关係。」他自然清楚,范閒对付崔家是因为长公主的关係。而他查崔家与二皇子的关係,自然也是要针对长公主,所以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把二皇子牵涉进来。
「直觉。」范閒平静说道:「对付信阳的事情,打一开始我就没有瞒过你,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你和我有天然的同盟可能。至于对二皇子起疑,是因为我发现,我在北齐的半年时间,他在庆国显得太安静了……而且我最近在一处才惭渐知道。这位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二殿下,竟然在朝中有这么大的势力,有那么多的官员都与他来往得热乎。」
之所以范閒认
为二皇子安静得有些不寻常,是因为他以前世的眼光看来,在皇权之争中,具有先天优势的太子,只要什么都不做,基本上就可以保证自己的将来,而这一年多的时间,没有了长公主的暗中影响。太子确实也是在这样做的。而二皇子则不一样,如果他将来想登上大宝之位,就一定要做些什么,安静的狗可能会咬人,但安静的皇子一定不能抢班夺权。
言冰云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看来,大人还是决定要掺和到皇子们的斗争之中。」
范閒笑着摇了摇头:「不,我只是在做准备。以防将来被他们的斗争,害得自己连间房子都没得住了。」
言冰云沉默了稍许,似乎是在盘算这件事情后面的影响。毕竟身为臣子,没有人不会关心将来的朝政走向,尤其是像范閒、言冰云这样年轻有为有大臣。
「大人……是太子那边的人?」言冰云忽然抬起头来,有些无理地直视范閒的双眼,问了这样一个显得有些患蠢,过于直接。没留丝毫余地的问题。
范閒微微一怔,脸上却缓缓多了丝笑意,摇头说道:「不是。」
言冰云沉静片刻后也渐渐笑了:「原来大人……是陛下的人。」
范閒没有说什么,清楚对方一定会帮助自己——言冰云被关了一年,早就已经闷得不行,如今回到京都还在疗养,自己给他这么一件「好玩」而且「刺激」的事情办,不怕他不上钩。
……
言冰云又低头极为细緻地将那个案卷查看了一遍,摇了摇头:「一处的京中侦察做得虽然不如当年,但还是不错。只是这等大轮廓的事情。根本不能单从京中的情报着手。情报是需要互相参考的,这些资料已经是成品,价值不大。我知道沐铁那个人,对于单个案子他很有办法。但这样的大局面,他根本无法掌控。如果……如果大人信任我,这件事情由我拢总。」
信任?范閒看着他低着的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只大几岁的年轻人眉毛里夹着的银丝,瞇了瞇眼,说道:「我信任你。」信任这个东西,本来就是这么简单而纯依心判的事情。
「要多久的时间?」
言冰云抬起头来,话语平淡却油然而升一股自信:「我下月回四处,月底前我给你消息。」
范閒点了点头:「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言冰云摇头:「如果这件事情闹大了,我不想当替罪羊。」
「放心,我最喜欢羊了。」范閒哈哈笑了起来,高兴的不仅仅是二人似乎又找到了在北齐上京的默契,又开始同时筹划一些事情,更高兴的是,他知道如果言冰云真的开始调查起这件事情,那么在今后的仕途上,小言公子只能跟着小范大人走。
二皇子与信阳的关係是一定要查的,但能把小言抓到自己的班底中来,却是更重要的事情。
「对了。」言冰云忽然皱眉说道:「我想……向大人求一支兵。」
范閒好奇问道:「你一直在休养,难道暗中也在查什么?至于求兵,言大人手下的四处那么多精兵强将,你用得着向我求?」
廊外的雨下得更急了,啪啪啪啪打在石板地上,似乎想要衝出无数的麻点来,而庭间的那些树木在喝饱了水后,这时候也开始低垂着叶子,开始害怕急雨的暴虐。言冰云的眉头闪过一丝忧郁与担忧,说道:「南方有一椿连环命案。横贯几个州府,刑部十三衙门死了不少人也没有抓到那个凶手,所以这案子经陛下口谕,转到了院子里来。」
范閒点点头,他是个博闻强识之人,还记得自己二人在北齐上京的时候、就曾经收到过院中的密报,只是当时并没有怎么在意。
言冰云有些不解说道:「这是四处的权限之内,但没有想到四处接手之后。连续死了十三名密探,却没有抓到那个凶徒的蛛丝马迹,而且死相极为凄惨,据回报得知,这名凶徒很显然是位强悍的武道修行者,只是没有办法确认是几品,不过看他能够悄无声息地杀死这么多调查官员,估计至少也在九品之上。」
范閒也开始对这件事情产生了兴趣,在天下承平的今日,只要一位武道修行者拥有九品以上的实力。不论在哪个国家,都可以获得官方的大力招揽,朝廷的竭力相迎,就连军方因为某些方面的原因,也一改往年的态度。开始对这种高手大肆吸纳。
只是九品以上的高手,放在全天下看也没有多少个。而东夷城那边仗着富甲天下,又有四顾剑开庐迎客,所以拥有天下九品以上高手的数量最多。
所以说,一名九品以上的高手,可以像叶家一样,成为保护庆国的军事力量中的一员,也可以像北齐何道人一样,成为朝廷编外的刺客好手。就算他爱好自由,但最不济也可以去往东夷城,平时偶尔帮东夷城的商团做做幕后的强者,閒时去四顾剑的剑庐与同修们切磋一下技艺……这些都是既富且贵又有江湖地位的选择。
连环杀人?是准备强姦还是抢劫?一位九品高手,断断然不需要做这些事情。
「也许他是位变态杀手。」范閒叹了口气,「……只是喜欢杀人的快感。」
言冰云皱紧了眉头,似乎没有想到世界上会有这种人,当然,也没有完全听懂变态的意思,说道:「四处的折损太大。所以需要朝廷派出强悍的武者南下查探,但你也知道,九品以上的高手没有几个。京都里的这几位,官阶都在我父亲之上。四处自然开不了口,陛下也不会同意,所以我准备向大人你借兵。」
范閒好奇说道:「一处里也没有这种高手……就算是家中的护卫,顶多也只有两位七品,这就已经算了不得了。」
言冰云翘起唇角,一笑说道:「我要借的是……高达!还有他手下那六把长刀!」
范閒看着他那阴谋的劲儿,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冷声嘲笑说道:「咱兄弟二人倒是心愿一致,我也是想把高达留在自己身边,第一时间就找老爷子要,结果呢?」他一摊双手:「和你一样,都是痴心妄想罢了,宫里的人,哪能随便借给我们。」
「这个,我不管。」言冰云笑瞇瞇说道:「如果将来高达被调到大人手下,还请大人借我四处用几天。」
范閒一怔,看着他脸上极少浮现出来的笑容,心里啰噔一声,知道言家在京中别有门路,莫不是对方听说了什么?难道高达那七把刀,真要归了自己,一想到这椿好事儿,他也忍不住乐了,应承道:「承你吉言,若其有这天,借你使使也好。」
说完了正事儿,范閒瞄了一眼安静的房内,开始取笑他:「最近和沈大小姐过得如何?」
言冰云一提到这件事情,马上就又变成了冰块儿,寒声道:「大人请自重。」
「自重个屁!」范閒骂道:「你搞根铁链把她捆着,那倒是让她自重了,不过你也就和头前说的南方的杀手一样……变态了。」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在同一个屋檐下,范閒得意地张牙舞爪,言冰云气得不会说话,他能猜到变态这词儿不是好词儿,气得不行,咬牙拍椅痛道:「当初如果不是你把她留在使团里,我会被折腾得没有法子?」
「你把她扮作丫环。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何况我看你没必要用铁链子锁着她,有你在这间宅子里,估计沈大小姐舍不得到别处去。」范閒继续笑着刺激他。
「那大人有何办法?」言冰云冷笑道:「那位北齐大公主也算了得,在京都待了没几天,居然就能使唤着大皇子来府上给我压力,让我好生对待沈大小姐。她可是沈重的女儿,齐国通缉的要犯,如今是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能怎么办?」
房里隐隐传来一声幽怨哭泣。
范閒将目光从房门处收了回来,这才知道原来大皇子居然也知道了这件事,皱眉正色道:「如果真是不方便,我将沈姑娘带回府上。」
言冰云霍然抬首,范閒强悍地沉默不语,许久之后,言冰云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
一行人出了言府之后,队伍里已经多了一辆从范府调来的马车。范閒没有再在雨中散步的雅兴,坐在车厢里。侧头看着那位满脸惶恐不安的沈大小姐,微笑安慰道:「沈小姐放心,住些日子,等事情淡了,我再将您送回言府。」
他查二皇子的事情,是基于自己与长公主之间死仇这么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也基于某个自己永远都不会宣诸于口的隐晦理由。事情实在太大。如果自己手中没有握住某些东西,实在是不敢全盘信任言冰云,信任这种东西,虽然是直觉与心判的事情,但在还不足够的时候,更多是一种利益的纠葛关係——唯一让范閒满意的是,沈小姐在府上,相信言冰云会常来府上与自己谈心的。
言冰云深受监察院风气熏陶。虽然对范閒接走沈大小姐有些暗中不爽,但也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毕竟沈大小姐对于他言宅而言,也是个定时炸弹,虽然现在还没有爆,也己经扰得他父子二人天天争吵不休,如今被范閒接回府去,一方面是双方达成一种互换以寻求信任上的平衡,一方面也是暂时平息一下。
范閒看着窗外的雨街,叹了一口气。想到一年前,也是在一个雨夜里打开了那个箱子,想到那夜的如颠似狂。再联想到如今自己的阴暗乏味,他这才知道。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改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已经很深刻地改变了自己。
车至灯市口,雨渐小,人渐多,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都面似乎有些拥挤,暂时动弹不得。此时仅能容纳三辆马车并行的长街上,一辆马车从后面超了上来,与范府的马车并成一路,一隻丰润的手臂带着鹅黄色的衣袖伸了过来,掀开了范閒马车的窗帘,惊喜喊道:「师傅!」
范閒早已注意着,举手示意车旁已经拔出刀来的邓子越住手,讶异地望了过去,有些意外对方半年不见,居然还记得自己师傅的身份。
那辆马车上的叶灵儿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眸,吃惊地望着车厢里的范閒与沈大小姐,接嘴说道:「果然不愧是灵儿的师傅……这又是被你骗的哪家姐姐?」
范閒没好气骂道:「知道是师傅,也不知道说话尊敬些,都快要当二皇妃的人了,这大雨天的还在外面瞎逛什么?」
如今的范閒,已经开始怀疑
起二皇子在牛拦街杀人事件中扮演的真正角色,那宴是二皇子请自己,虽说事后查出是司理理向长公主方面投的消息,而长公主安插在宰相府里的那位文士,暗中与婉儿二哥谋划的此事,但范閒始终对于二皇子没有放鬆过警惕,因为在湖畔度暑回来后与太子的巧遇这件事情是二皇子安排的,一个习惯了用心思算计别人的人,只怕不可能如何光明。
所有的人都以为长公主支持东宫,包括范閒在内当初也没有跳出这个念头。但如今细细看来,以长公主如此变态的权力慾望,支持一个正牌太子……对于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范閒与靖王世子李弘成在一石居吃了顿饭后,却意外地发现一石居的后台老闆是崔家,崔家的后台是信阳,几个珠子一串起来,虽然证明不了什么,甚至也说明不了什么,但他坚信着自己的直觉,二皇子的安静很反常,他在宫中一定有强大的力量支撑。
而如果二皇子真的和长公主是一条线的,那范閒只好对他说一声——抱歉。
……
虽然已经开始调查二皇子,但对于眼前这位姑娘,这位在明年开春就持成为二皇妃的女孩儿,范閒并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甚至连面上的表情都遮掩得极好。与叶灵儿的初次见面并不愉快,而后来更是用小手段与大劈棺打过一架,但婚后她常来府上找婉儿玩,几次接触之后,范閒反而有些欣赏这个眼若翠玉般清亮的漂亮小女生,因为她身上带着的一股与一般大家闺秀不一样的洒脱劲儿。
只是他有些受不了叶灵儿总是当着婉儿的面一声一声地喊他师傅,又喊婉儿姐姐,生生把自己喊老了一辈。
马车里的叶灵儿兴奋说道:「师傅,回来了怎么不去找我玩?」
「师傅,你这是要去哪里?」
「师傅……」
范閒揉揉太阳穴,听着那一串的话语,苦笑着失神叹息道:「悟空,你又调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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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公公的英明决定
范閒在湖畔教了叶灵儿一些小手段,实际上是偷学了叶家的大劈棺,偏偏对方则把师傅从去年叫到了今天,这个事实让他有些好笑,有些欢喜,说道:「去哪儿呢?」
叶灵儿应道:「我要去你府上见婉儿。」说完这句话,她看了他身边的沈家小姐一眼,鼻子哼了哼,没有说什么。
范閒最不喜欢她骨子里洒脱之余多出的那丝骄纵,纯以自己的是非去判断旁人的做法,默然没有接话。他摆出师傅的谱儿来,叶灵儿却极吃这套,这一年的相处,她也知道范閒是个特别在意细节的人,笑着说道:「别生气,知道你如今是监察院的红人,想金屋藏娇也不至于带到大街上来。」
范閒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这时候前方的拥挤似乎缓解了一些,叶家的马车抢先走了过去,却又停在了那处,似乎叶灵儿发现有什么热闹可瞧。
范閒挥手示意马车往并走,来到叶家马车之后,他穿着雨衣下来,邓子越几名启年小组成员也赶紧跟了上去。
马车上的叶灵儿看见他们穿着那件灰黑的雨衣,行走在雨中,这才知道范閒不是路过灯市口,而是专门来灯市口办事的。
……
灯市口检蔬司戴震,每天的工作就是等着下属将城外的蔬菜瓜果运进来,然后划定等级,分市而售,同时处理着内廷与各大王府公府的日例用菜,准确来说,他就是个给庆国贵族们家的大厨打杂的——只是这杂打得范围有些宽广,一棵芹菜不值什么钱,但一百棵芹菜就值些钱。一颗鸡子儿不值什么钱,但一百颗鸡子儿却足以在一石居里换顿好酒席。
检蔬司算不上衙门,没品没级,甚至由于供的地方太多,竟是连个直属的主管衙门都没有,或许是因为官员们觉得往京都城里送菜捞不到什么油水,所以没有怎么注意。其实范閒却清楚。这种现象的产生,与这些年里时而推行,时而半途而废的新政脱不开关係,陛下瞎玩着,这下面的机构自然也是纷乱冗余的厉害。
戴震身为检蔬司主官,这些年里安安稳稳地赚着鸡蛋青菜钱,他以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不起眼的东西里夹杂着多少好处,时常半夜在被窝里偷着笑,就连自己最疼的那房小妾。天天撺掇着他去叔叔那里求个正经官职,他都没有答应。
美啊,卖菜卖到自己这份儿上,也算是千古第一人了——戴震不免这样在心中恭维着自己。
但今天他美不起来,也笑不起来,就在这一场秋雨之中,监察院一处的官员们直接封了他那间小得可怜的衙门。还堵住了大通坊的帐房——大通坊里全是卖菜的贩子,京都三分之一的日常用菜,就是由这里提供。
他铁青着脸,赶到了帐房里。看着里面那些穿着黑衣的厉鬼们,拍了两下脸颊以让笑容显得更温柔些。说道:「原来是一处的大人们来了,正想着秋深了,坊里多了些稀奇的瓜果,哪天得去孝敬一下……」
一处今日查案打头的是沐风儿。他明知道今天的行动是范提司要在京都做出的一个示范,哪里敢有半点马虎。望着戴震冷
冷道:「戴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一处的官员早已经熟门熟路地封存了帐册,并开始按照名册里的人名,在坊中点出那些人来,往坊外的马车上押。
秋雨还在下着,戴震的心愈发地凉了,赔笑说道:「我哪里敢称什么大人,沐大人莫不是误会了什么。」他习惯性地往沐风儿的袖子里塞了张银票。
沐风儿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可怜对方,难道对方连范提司主掌一处这件事情都没有听说过?身旁早有两名冷漠的监察院官员上前,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戴震的膝弯里,将他踹倒在地,从腰后取出秘製的绳索,在他的双手上打了个极难解开的结,动作异常干净利落,想来一处当年没少做这等事情。
戴震跌在地上,心头大乱,手腕剧痛,又羞又怒,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沐风儿摸了摸怀中的手段,想了想,还是没有取出来,说道:「奉令办案,请戴大人配合。」
戴震慌了,眼珠一转,高声喊道:「救命啊!监察院谋财害命!」
当监察院一处小队顶着暴雨衝进检蔬司时,爱看热闹的庆国人早就已经围了过来,只是畏惧监察院那抹浓郁的黑色,百姓们不敢靠得太近,这时看着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戴大人被擒得如此狼狈,心中也自惴惴,而那些戴震暗中养着的打手,却是藉着这声喊哄闹起来,拦住了监察院众人的去路。
戴震手被绑着了,心里却转得极快,知道监察院出手,向来没有收手的道理,拚命嚎叫着:「监察院谋财害命!」其实他心里也慌着,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辄来,只好揪着谋财害命四个字瞎喊,希望宫里的叔叔能尽早收到消息,能在监察院将自己关入那可怕的大牢前,想办法将自己捞出来。
看着被挑动了情绪的民众围了上来,沐风儿皱了皱眉头,从怀中取出文书,对着民众们将戴震的罪行念了一遍。
京都里的苦力黎民们大都是深信官家的,心里其实也是信了,毕竟谁都知道戴震手脚不干净,但是众人围了上来,退去却不容易,一处今天来的人少,又要拿着帐册与相关人证,不免显得有些为难。
看着这幕,沐风儿心头大怒,却远远瞥见围观人群之外,两辆马车旁边,正有几个不熟的监察院同僚正穿着雨衣拱卫着范提司,在大雨之中冷漠地注视着这边,他心头一阵慌乱。喝道:「走!」
戴震双手被捆,却知道监察院那处地狱实在不是官员能去的地方,胀红了脸,哭嚎哑了嗓子,像个孩子一样拚命地坐在地上,硬是不肯下台阶。
而他的那些心腹也起着哄围了上来,虽然不敢对监察院的人动手,但却有力地阻止了沐风儿的逮人归队。
大雨之中,范閒冷眼看着不远处石阶上下的这一幕,心里对沐风儿做了个不堪重用的评语,却听着身后马车里传来叶灵儿好奇的声音:「师傅,你们监察院现在做事也实在是有些荒唐,这光天化日的,与那小官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让这百姓们看了去。朝廷的脸面往哪儿搁啊?」
雨点击打着范閒头上的帽沿,将边缘击打得更下了些,遮住了他半张脸。
「官员自己不要颜面,朝廷也就不用给他们颜面。」他平静说道:「灵儿,你别看这官儿小,他一年可以从宫中用度里抠下五千多两银子,至于这些年里从大通坊里捞的好处。更是不计其数。」
叶灵儿半边身子搁在车窗上,雨水打湿了她额上的那缕髮丝,清眸里兴趣大作,她今日去范府玩耍。没料到路上遇见范閒,更跟着他看了这一场热闹。这才知道,原来这么小的官儿,也能贪这么多的银子。
这个时候,沐风儿一行人终于十分辛苦地从检蔬司里杀了出来。来到了范閒的身前,而戴震被他们拖着。硬是在雨水里拖了过来,好不凄凉。
那些打手也围了过来,只是似乎看出这两辆马车所代表着的力量与权势,不敢造次,而那些京都的百姓们,看着范閒与邓子越数人身上的装扮,似乎能感觉到这些穿着雨衣的人,身体里所散发出的那股寒意,下意识地退远了一些。
戴震还真是个泼辣的小官,身上的官服早就已经被污水染了个透,头髮也散在了微圆的脸上,看上去狼狈不堪,却犹自狠狠骂道:「你们这些监察院的,吃咱的,喝咱的,还没捞够?……又想抓本官回去上刑逼银子!」
四周的愚民百姓听他如此说话,脸上不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范閒微低着眼帘,看着面前倒在雨水中,不停蹬着腿,像临死挣扎的猪一样的官员,并不急着封他的口,因为监察院在天下士民的心中,早就是那个阴暗无比的形象,就算戴震再多骂几句,也不能影响什么大局。而且今天只是打一隻小猫,关键处在于,他想看一下自己的这些下属们,办事的能力究竟如何。
看着面前一脸愧疚,还有一丝恼怒的沐风儿,范閒摇了摇头,问道:「为什么不选择半夜去他家中拿人?虽然今天下雨,你也知道大通坊里人多,很容易出乱子。」
沐风儿一怔,心想条例新细则里,您写得清清楚楚,今后
办案,尽量走明处的路数,所以才选择了当衙拿人,想办得漂漂亮亮的,响个名头——如果换作以前,监察院真要拿哪位官员,当然是深更半夜,去他家里逮了就走——这怎么又成了自己的不是了?
范閒没有等他辩解,又道:「就算你要白天来,也可以封了帐房之后,马上走人……凭你们的手段,难道不能让戴震安安静静地回院?你们那些手段留着做什么用的?还念什么公文罪行,你以为你是大理寺的堂官?我是不是还得专门请个秀才跟着你们宣谕圣教?」
听着这些尖酸刺心的话,沐风儿连连叫苦,一方面是戴震后面的靠山确实够硬,乱上手段,怕有后患。一方面他也是担心提司大人是位大才子,只怕会看不得他们做那些阴煞活儿。
……听到范閒的讽刺,他才反应过来,提司大人虽然顶着个诗仙的名儿,看来并不抵触监察院里的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甚至似乎比自己还要热衷一些。
这时候,戴震还趴在雨水里嚎哭着,被泥水迷的眼看见沐风儿在对谁禀告,知道是监察院里的大人,不免有些害怕。他没认出范閒,却认出他身后那马车里的叶灵儿——叶灵儿身为京都守备独女,自幼便喜欢在京都的街道上骑马。不认识她的老京都人还没有几个。
戴震马上对着马车上的女子哭嚎道:「叶小姐为下官做主啊……」
叶灵儿看了一眼范閒平静得有些怪异的脸色,哪里敢说什么,倏的一声将脑袋收了回去。
戴震知道今天完了,终于使出了杀手镧,高声大骂道:「你们知道我叔叔是谁吗?敢抓我!我叔叔是……呜!」
得了范閒的眼色,邓子越知道大人不想听见戴公公的名字,横起一刀扇在了戴震的嘴上!
沐风儿这时候才明白了过来。有些惭愧地从怀里掏出一根两头连着绳索的小木棍,极其粗鲁地别进了戴震的嘴里,木棍材质极硬,生生撑破了戴震的嘴角,两道鲜血流了下来,话自然也说不出来了。
四周民众惊呼一片,范閒充耳不闻,只对着沐风儿说道:「我不管他叔叔是谁,我只管你叔叔是谁。做事得力些,别给沐铁丢人。」
沐风儿羞愧应了一声,将满脸是血的戴震扔回马车上,回身便带着属下抓了几个隐在围观民众中的打手,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反抗的机会,直接就是用院中常备的包皮铁棍,狠狠将他们砸倒在地。
看着动手了。围观的民众无不畏惧,叫嚷着四处散开,却又在街角处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回头望着。
只见一片暴雨之中。几名穿着雨衣的监察院探子,正挥着棍子。面色阴沉地殴打着地上的那些大汉,也许是这么些年监察院的积威,那些大汉竟是没怎么敢还手。
场面有些血腥。
……
范閒看着远方那些看热闹的民众,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却令人意外地没有回自己的马车,而是将帽子一掀。直接穿进了叶灵儿的车厢。
叶灵儿受了惊吓,心想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钻进自己的车里来了?
范閒装成并没有意识到这点,看着叶灵儿微湿的头髮,愣了愣,从怀里取出一张手绢递给她。叶灵儿接过来擦了擦自已的湿发,嗅着手绢上有些淡淡香气,以为是婉儿用的,笑了笑,然后开始问先前究竟是什么事情?
范閒苦笑一声,将戴震的所作所为讲与她听了。叶灵儿好奇说道:「这么点儿小事,怎么有资格让你亲自来看着。」
范閒冷笑一声,说道:「这京都的水深着,你别看那戴震只是个管卖菜的官儿,但贪的不少,之所以他有这么大的胆子,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好靠山。他的亲叔叔是官里的戴公公,我今天亲自来坐镇,就怕手下动手太慢惊动了老戴,我不出马,一处还真拿这宫里人没办法。」
叶灵儿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爹爹曾经说过,宫里的事情最复杂,叫我们兄妹尽量别碰,师傅你的胆子真大。」
「不过是个太监罢了。」范閒笑了笑,心里想着,太监本来就是没有人权的。
叶灵儿不赞同地摇摇头,说道:「不要小看宫里的这些公公,他们也是有主子的,你落了他们面子,也就是不给宫里那些娘娘们的面子。」
范閒微微一怔,似乎此时才想到这个问题,片刻之后脸上回復阳光笑容,说道:「那又怕什么?我不喜欢婉儿去宫里当说客,如果那些娘娘们找我的麻烦,我这假驸马,大不了吃顿宫里的规矩板子罢了。」
叶灵儿微微偏头,看着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车到了范府大门,二人下车,早有籐子京在外候着,范閒吩咐他让媳妇儿来把沈家小姐安置到后街的宅子,便领着叶灵儿往府里走去,却还没有忘了将叶灵儿手上的那块手绢求了回来。
手绢是偷的海棠的,范閒不舍得送人。
戴公公是淑贵妃宫中的红人,而叶灵儿马上就要成为二皇妃,等于说淑贵妃是叶灵儿未来的婆婆,叶灵儿也马上就是戴公公的半个主子——范閒先前与叶灵儿说那么些子閒话,为的就是这
层关係,手绢舍不得送她,但能用的地方还是一定得用。
这雨在京都里连绵下了一天。在暮时的时候终于小了些。得到了消息的戴公公气急败坏地从宫里赶了出来。
他是宫中当红的人物,因为淑贵妃文采了得,时常帮陛下抄写一些辞文,连带着他这位淑贵妃身边的近侍,也有了往各府传圣旨的要差,就像范閒第一次领到圣职受封太常寺协很郎时,传旨的便是这位戴公公。往各府传旨,好处自然拿了不少,如今他违例出宫入宫,也没有谁敢说句閒话。
戴公公满脸通红地站在检蔬司门口,看着里面的一地狼藉,听着身边那些人的哎哟惨叫之声,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自己侄子的那些手下尖声骂道:「早就和你们说过!京里别的衙门可以不管,但这监察院一定得要奉承好了!」
有个人捂着被打肿了半边脸,哭着说道:「祖宗爷爷。平日里没少送好处,今儿大爷还递了张银票,那个一处的官员也收了,谁知道他们还是照抄不误。」
戴公公气得浑身发抖,尖着声音骂道:「是谁敢这么不给面子!哪个小王八蛋领的队?我这就去找沐铁那黑脸儿……居然敢动我戴家的苗尖尖儿!」
他是宫里的太监,监察院管不着他,还确实有说这个话的底气。老羞成怒之下,便坐着轿子去一处要人,虽说戴震这个侄儿不成器,但这年年还是送了不少银子来。总不能眼看着他被监察院里的那些刑罚整掉半条命去——京都的官场,谁不知道监察院那种地方。进去之后就算能活着出来,只怕也要少几样零件儿!
轿子来到一处衙门的门口,戴公公心里却动了疑,多了个心眼。先让自己的小跟班进去打听了一下。
不一会儿功夫,小跟班儿出来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声。戴公公的脸色马上就变了,盘桓许久后,一咬牙道:「回宫。」
浑身带伤的那个打手,看着老祖宗的轿子要回宫,心里顿时慌了神,也顾不得就在一处的门口,就直接喊道:「老祖宗,您得可为咱们主持公道啊!」
戴公公果然不愧是出身江浙余佻的人,宣旨的经历练就了嘴上的上佳功夫,一口痰便吐了过去,不偏不倚恰好吐在那人的脸上,颤抖着声音咒骂道:「咱家是公公!不是公道!」
说完这番话,他便窝回了轿子里,心里极为不安。先前小跟班打听得清楚,今天亲自领队的人,居然是小范大人!
戴公公这时候才想起来,圣上已经将院里的一处划给了范提司兼管……只是,这位小范大人为什么瞧上了自己的侄儿?戴公公清楚,自己的侄儿就算贪,但比起朝中这些京官来讲,实在只是一隻蚂蚁。
他哪里想到,范閒只是想练兵以及做笔开门买卖,却联想到了自己,一想到范家如今熏天的权势,戴公公的心里也不禁寒冷了起来。
戴震手下的那个打手,看着绝尘而去的小轿,有些傻乎乎地抹去脸上的噁心痰液,心里始终闹不明白,戴公公这是怕谁呢?
……
后几日,戴公公觑了个机会,在淑贵妃的面前提了提这件事情,奢望着能把侄儿捞出来,也想打听一下风声。不料淑贵妃竟是不知道从哪里已经提前知道了此事,对他侄儿戴震的所作所为清清楚楚,好不恼怒,狠狠地将他责罚了一通。
戴公公这时候才醒悟到,那位小范大人早就已经通过某个途径断了自己的后路,又惊又惧之下,他终于舍了这张老脸,好不谦卑地跑到宜贵嫔宫中一通讨好,这才通过柳氏的关係,悄无声息地向范府递了张薄薄的银票。
另一边,负责审理此案的沐风儿也在挠头,他看着没有转去天牢的戴震,心里一阵恼火,就是这个泼竦货色,让自己在范提司面前丢了大脸,但范提司却下令不准对这个小角色用刑,这是为什么?他手里摸着腰带中才发下来的丰厚银两津帖,不免犯了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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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与白的间奏
范閒令一处捉拿戴震,正是因为对方身后有那位太监头子。
京都里的官员发现连戴公公都干净利落的服了软,自然震慑于监察院一处的决心与范提司的手段,一处的工作,有条不紊地在京都里暗中开展起来,依照往年的规矩,黑夜里破门而入,悄无声息地将那些官员请回院中。
突入起来的整肃行动,给京都带来了一阵并不如何惬意的寒风,众京官以为这位大才子又要像春天时的那场案子一样,在京中掀出一场风波来。但渐渐人们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儿。此次风波中查出的官员品秩都比较低,没有各派里的要紧人物,也没有什么牵连甚广的大案。
朝中的大老,各皇子的臣属,看在范閒的面子上,戴公公的前车之鉴上,并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时日久了,发现这场风波并没有涉及到官场的要害,只是些零碎的敲敲打打,众官本有些提着的心,也放回了腹中,猜想范閒只是新官上任,借这三把火立危而已。
火势虽然不大,但总有人担心被波及,所以最近这些天,柳氏成了范府里最忙的人,那双往日里喜欢毫无
烟火气递过一张银票取的手,如今开始极有香火怜悯气息地收银票,而这些银票她自然全部转到了范閒那里,范閒又拣了大部分发到了处里,又将剩下的部分送到了言府。
从古至今,从范慎的世界,到范閒的世界,钱财,始终都是收抚人心,以及安抚人心的无上利器。
所以监察院一处的职员们干劲好了许多,而成功地亲密接触过尚书夫人手指的各派官员们,也心安了不少——送钱的,收钱的,各自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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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务已经步入正轨,所以范閒近日没有去新风馆,而是坐在自家的书房里翻看着手中的案宗。案宗是沐铁归纳的,文笔虽不精緻。但胜在条例清楚。
戴公公的那位侄儿,在交了一大笔罚金之后,终于侥倖从监察院里全身而回,钻了庆律的空子,没有移往刑部或是大理寺,只是检疏司的那个小官儿自然是当不成了,另外几宗小案子也处理得比较温和。
依道理讲,监察院既然查检疏司的案子,只怕那位戴震不只要掉乌纱帽,连那脑袋也保不住。不过范閒有些欣赏戴公公的知情识趣,帮自己减少了日后的一些麻烦,而且叶灵儿默不作声地进宫帮自己说了话,却又代传了淑贵妃的一句求情话儿——这个人情自然是要卖的。
史阐立看着书桌对面自己那位年轻的「门师」,有些坐立不安。春闱之后,他的三位好友侯季常、杨万里、成西林已经外放为官,据来信讲,在各郡路都做得不错——林宰相在朝中多年,各郡路州中,自然遍布着关係,这些人如今都把眼睛瞧着范閒,对于范閒的三位「得意门生」,自然是要多加照拂。
四人中,只有他榜上无名,自然无法立刻踏上仕途一展身手。范閒临去北齐之前,由给他留了封信,让他等着自己回来。不料范大人回来之后,却马上接受了监察院一处的事务。史阐立实在不清楚,自己能帮门师做些什么,想到友朋以为一方之牧,而自己却只能坐在书房里抄录一些案宗,纵使他性情极为疏朗,也不免有些黯然。
范閒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是不是觉得太闷了些?」
史阐立苦笑说道:「老师年纪比我还要小几岁,都能如此沉稳与繁琐公文之中,看来学生也要磨砺些性子。」
范閒呵呵一笑,心想如果是侯季常在这里,肯定会站起身来回话;如果是杨万里,说不定早就忍不住心中的疑问,开始质问自己为什么私放重犯。只有这位史阐立不急不躁,却又不会言语乏味,自己当初决定让他留在身边,看来不是个错误的选择。
「别叫老师了。」他说道:「我宁肯你叫我大人,不是官味太浓,实在是觉着感觉有些荒唐。」
史阐立愣了愣,其实考生比主考官年轻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实在常见,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范閒将桌上的案宗递了过去,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史阐立不知道大人是不是在考较自己,只是这些公文,这两天里已经背的烂熟,摇头诚恳说道:「学生实在不明白老师……大人此举何意。如果真是要打老虎,也不至于总盯着这些耗子。」
范閒笑着说道:「只是给一处的猫儿们找些事做,熟熟手,将来真做大事的时候,也不至于过于慌张。」
史阐立假装没有听到大事二字,诚恳请教道:「大人,在朝为官,自然要为圣上分忧,为朝廷做事,但是看大人这些天来的行事,虽然抓小放大,但总还是得罪了些人。」
「得罪人,是监察院必有的特质。」范閒解释道:「你也清楚,监察院是陛下的私人机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器,而是圣上的私器。我们只有一个效忠的对象,所以不论是从宫中的角度,还是监察院自己的角度出发,我们必须要做一个得罪人的角色……而一处深在京中,被这京都繁华绊着,根本丧失了当初陛下的原意,不够强悍,不够阴狠。陛下让我来管一处,自然是想一处回到最初那个敢得罪人的角色。」
史阐立再也无法伪装什么,门师已经把话向他说的这般透彻,只有老实回道:「陛下是想大人……做一位孤臣。」
范閒点点头:「不偏不党,陛下想我成为第二个陈萍萍,只是……」他话风一转,微带嘲讽说道:「我去院长大人府上拜访过,府里豪奢逾越王公,但那份刻到骨子里的孤耿,实在非我所喜。」
史阐立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愁苦说道:「可是大人如果虚以委蛇,圣上天目如炬,自然看的清楚,怕是对大人的前程不利。」
范閒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心想那位皇帝老儿一般情况下,应该不会动比老虎更毒的念头。
史阐立也明白自己说的多了,转了话题说道:「一处如今查案,虽然恢復了过往的传统,开始在夜里逮人,但是大人却一直不肯遮掩消息,但凡有人打听的都据实以告……学生是在不赞同。」
范閒感兴趣问道:「为什么?」
史阐立稍一斟酌后说道:「监察院乃是陛下的特务机
构,之所以能够震慑百官,除了庆律所定的特权之外,更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神秘感和阴……黑暗的感觉。世人无知,对越不瞭解的东西,越会觉得害怕。大人如今刻意将一处的行事摆在檯面上来,只怕会消弱这种感觉。让朝野上下看轻了监察院。」
范閒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还是说道:「我知道你不赞同一处新条例里面的某些条款,比如发布消息之类,我也承认,如果监察院一直保持着黑暗中噬人恶魔的形象,对于我们的行事来说,会有很大的方便。」
史阐立有些意外门师会赞同自己的看法,心想莫非是您不甘心世人视己如鬼?想扭转形象?
范閒接下来的话,马上推翻了他的想像:「我也不在乎世人怎么看监察院……但是你要清楚,我现在监管的只是一处,而不是整个院子。一处身在京都,除却那些扎在王公府上的密探之外,所有的事情根本没有办法藏着。京都官员多如走狗游鲫,众人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繫……既然没有办法维持一处的神秘,那我干脆亮明了来做,也许还能多一些震慑。」
他接着认真说道:「但是,我只是求查案的结果光明呈现,并不要求过程也是如此,中间用什么样阴暗的手段,我都可以接受……你应该清楚,我并不想成为一名圣人。」
史阐立点点头,心里极为安慰,看来自己的门师果然是一位敢于揭官场之弊,只是暂时有所保留的人物。
范閒望着他,不知道对方对自己的看法,说道:「从今天起,但凡一处查办的案子,在案结送交大理寺或刑部之后,你都要写个章程,细细将案子的起由之类说清楚,然后公告出去,贴公告的地点我已经选好了,就在一处与大理寺之间的那面墙上。」
史阐立瞠目结舌道:「这……这……这不合规矩吧,既不是刑部发海捕文书,也不是朝廷发榜,监察院……也要发公告?!」
范閒没好气说道:「不是监察院,是一处!先前不是说了要光明一些?难道你准备让我写本小说四处去卖?」
史阐立却马上喜悦应道:「这样最好,可以解民之惑,又可以稍稍保持一下一处生人勿近的感觉……而且大人开了家书局,办起来最是方便。」
范閒气得吐了口浊气,起身往外走去,史阐立小心跟在他身后,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师,那学生这便是开始在监察院当差?」
范閒叹了口气,知道这天下的读书人终究还是不愿意进入阴森无耻的特务机关,拍拍他肩膀说道:「你是我的私人秘书,我与父亲说一声,暂时挂在户部,改日再论。放心吧,没有人会指着你的后背说你是监察院的恶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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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范府后宅那大得惊人的花园中,范閒皱着眉头,「用黑暗的手段,达成光明的结果?」他自认自己不是那等委屈自己的圣人,虽然他很愿意为庆国的子民们做些事情,稍微遏制一下官场腐败的风气,至少保证南边那道大江的江堤不至于垮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但一处的整风,更多出自他的私心。
因为他虽然顶着个诗仙的名号,如今又有了新一代文人领袖的暗中称讚,但与监察院积了二十年的阴秽相衝起来,对于自己的名声总会有些损害,所以他要让一处光明些。因为一个良好的名声,会在将来帮自己很大的一个忙。
想到关于黑暗光明的那句话,不由就想起在北齐与海棠聊天的时候,说起的那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要用它来对这个世界翻白眼。」他不禁有些担心北面的局势,不知道海棠能不能把自己交待的那件事情安排好——五竹叔还在玩失踪,苦荷也没有回上京的消息。
远处的院子里,隐隐有几位姑娘正在閒话。今儿个是个大晴天,秋后的蚂蚱在青草里玩命的蹦跶着,树上的知了也趁着蝉生最后的时光拚命叫唤着,掩了那些女子们说话的声音。大宝在院墙那里捉蚂蚁,范思辙那傢伙没上族学,却也没在家中。
范閒瞇着眼睛看了看,发现叶灵儿今天又来了,心里不禁暗暗叫苦。这丫头自觉地帮了范閒一个大忙,最近这些天老来府上玩,毫不客气。待他发现叶灵儿身边坐着的是那位羞答答的柔嘉郡主时,心里更苦。十二岁的小姑娘变成了十三岁……可还是小姑娘,范閒可不想被小姑娘的爱慕眼光盯着。
最近这些天,他已经拒绝了好几次李弘成的宴请,言冰云还没查清楚,他得先躲着。而今天他得躲着柔嘉,这位对自己芳心暗许的小萝莉。体内真气一运,小范大人身形一轻,施展出棍影下练就的轻身功夫,黄草上一飞而过,悄无声息地跃出了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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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京都深正道那间王启年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买的宅子,范閒坐在最里面的那件屋子里,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这里才是他最隐秘的老巢,除了启年小组和陈萍萍外,连家中的人都不知道他时常在这里办理公务与私务。
邓子越神色郑重地将两个竹筒放在桌上,然后退
了出去。他知道自己还不如王启年那般得到提司大人的信任,所以很自觉地除了屋。
竹筒的颜色很相近,也许都是上京边上燕山脚下的出产。封口处用的火漆也很相似,都很完整,应该没有动过。只是竹节上的隐秘记号,让监察院负责传递情报的密探知晓,这两封极隐秘的信,分别属于北方系统里两个独立的路线。
范閒拿起竹筒,首先是很认真地确认没有人打开过。火漆上王启年那一手颇有潘龄神韵的书法,确实不是好冒充的,这才放心地打开竹筒,取出里面的两封信来。
一封信是司理理寄来的,一封信是海棠寄来的。范閒为了方便与海棠联络,专门为她设立了一条通信线路。
司理理没有送来什么值得重视的情报,虽然她已经按照范閒与海棠的计划,皈依了天一道,但入宫的努力暂时没有收到成效。而上京城中,沈重家破人亡,除了重重打击了后党势力之外,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上杉虎也一直被圈禁在家,但信末说北齐国师苦荷已经回到了上京,一直闭关不出。虽然没有人敢怀疑什么,但司理理却深信,那位绝世强者一定是受了伤。
范閒笑了笑,这个天下能和苦荷那吃人肉的怪物打一架的,也只有那两三位大宗师了。
海棠的信里面,却是根本连那位大宗师的半个字也没提——他与海棠是互通有无的关係,自然也不指望她能说什么,只是关心那件祥瑞的事情安排妥当了没有。
他想了想后,开始提笔回信,催促海棠履行当时的约定。这件事对于海棠来说,只是顺手办的一件事情,却对范閒有极重要的意义。而在给司理理的回信之中,他只是抄了李清照的一首小词以示慰勉,并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在处理一处的这些天里,范閒思考最多的,还是若若与李弘成的婚事问题。这件事情根本不在于世子的人品如何,双方的政治立场有没有衝突。对于范閒来说,最关键的,只有一点。
妹妹喜不喜欢?
若若已经表明了态度,不喜欢——虽然范閒像所有的兄长一样,对处于青春期的女生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怒气,心想莫非你不嫁人了?但更多的却是发自骨子里的保护欲。既然妹妹不喜欢,他就要着手破了这门婚,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这不是小事,甚至可以说是范閒从澹州来到京都之后,遇见的最麻烦的事。圣上指婚,门当户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挠这门亲事的脚步。
所以只有从两个方面出发:一,盯住二皇子那边,时刻准备将对方搞垮,拖累李弘成,到时候再要求退婚,也许可行。二,从若若这边出发,给出一个良皇帝都无法轻忽的利益诱惑,暂时让若若远离京都。
前一个手法,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后一个手法又过于虚无缥缈,连范閒自己都没什么信心。
「人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难道自己要搞一出一婚破除万骨枯?」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想到时候如果真的不成,也只有麻烦五竹叔带着若若丫头天涯流浪旅行去,想来陛下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就真的把范府满门抄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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